第276章 须知入骨难销处(1 / 2)
平庸,才是让人最无法容忍的,不是吗?
京城中, 萧敬是打破脑袋都想不到,夜间的朱厚照是如此孤单寂寞冷,可当白昼一旦降临, 他又似变了一个人似得。他狠下雷霆手段, 严厉将京中的动荡镇压下去。
他于金殿之上,再次重申监察之制:“早在太祖年间, 有御史上言陶安隐微之过, 太祖爷曰:‘朕素知安, 安岂有此?且尔何由知之。’对曰:‘闻之于道路。’太祖爷却认为御史取道路之言以毁誉人,如何算尽了监察之职,因此罢黜此人。而今, 尔等所为,与他何异?朕登基之初, 便有法度,弹奸劾佞, 必事事有据,藉口风闻, 必严惩不贷。尔等身为武将,不察是非,不走正途, 不听军令,便贸然聚集生事, 依照军法,应现下就将你们推出午门问斩!”
仿佛有一个霹雳兜头打下,炸得这些年轻将官双腿一软, 跪地求饶。这里实际有两条适宜的律令, 一条是不依军法的斩首罪, 另一条却是刑律——“一凡辱骂公侯驸马伯、及两京文职三品以上者、问罪、枷号一个月发落。”但朱厚照在这里,却丝毫不提后者,只说前者,当然不是真要杀一儆百,严惩不贷。只是,他认为,军队聚众反抗,可比辱骂大臣要严重得多。此例绝不可开,要是他们一有不满意,就这么闹上一闹,那谁能受得了。
这样的结局,真是大大出乎大九卿所料。纯直如梁储、王鳌等人是感动不已,可有心眼如李东阳、杨廷和等人则回过神来,这是在意料之外,却是在情理之中。大战前夕,怎可轻易动摇政治枢纽,务必要朝野稳定,才可放心开拔军队。杨廷和长叹一声,他此刻倒宁愿被重罚。而不是被硬保。
果然,朱厚照一言,就有其他大臣纷纷上奏求情。如此请了三四次,皇上的怒火好似才勉强消了下去。
他这才同意,将其中领头的几个,痛打八十军棍,以儆效尤。他朗声道:“念在朝廷正值用人之际,暂且将你们的罪行记下,若日后再有不逊,必定二罪并罚,斩首示众!”
到了这个时候,不明真相的人都以为皇上是要放弃用兵之举,力保大九卿了。谁知,他却又神来一笔:“命六科给事中会同锦衣卫核查情报,以正视听。”
江彬等人的心先深深跌入谷底,接着又缓缓燃起希望。而刘健立在丹陛之下,忍不住发抖。他的思绪仿佛回到了昨夜。昨晚,他正在篆刻。于金石之上,雕镂铭刻印章是历来文人雅士颇为推崇的喜好。不过,他篆刻,却不是因着喜欢,而是为了在刻凿之间,磨砺性情。
“李公谋、刘公断、谢公尤侃侃。”世人皆知,刘公刚毅善断,性烈如火,孰不知他也常有碰壁的时候。而自先帝驾崩,新帝登基后的这短短数年,他碰得鼻青脸肿的时候,比过去几十年加起来的次数都多。他是从不轻易流泪叫苦的人,那满心的压抑、担忧乃至畏惧,就只能被磨进这金石之中。在奉命勘合屯田时,他几乎夜夜都刻,足足刻了有几十枚。
他没想到,没过几年,当日的境况居然又重现了。刻刀在印坯划下深深的一道。他的眼睛已经发酸,却还是极力睁大,在烛火下细细地镌刻。眼看一印又要成,他身后却突然传来一声怪叫。
他那调皮的小孙子成学拿着面具一下蹦到他身前,对他做着鬼脸道:“嗷呜,我是大老虎!祖父,祖父,祖母叫我来看看你。这么晚了,您为何还不去就寝呢!”
刘健吓了一跳,刻刀一下便划歪,一枚沉着凝练的汉文印就这么毁了。印章和刀同时从他的手中的滑落,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。刘健呆呆地望着这枚刻坏的印,仿佛被抽走了所有的精气神,任由孙子在一旁如何耍宝,也置若罔闻。紧接着,他突然伏在案上,一动不动。稚子还以为祖父是在与他玩笑,他笑着去抬爷爷华发苍苍的头颅:“哈哈,您在干什么呀。”
然而,当他真的将手伸下去后,却触到了满手的湿热。成学吓了一跳,忙转身跑了。等他的脚步声远去后,老人压抑的哭声才一点一点响起来,他哭得就像一个丢了玩偶的孩子:“这为什么,这是为什么!我不是国贼,我不是奸臣,我都是为了大明,我都是为了大明啊!”
窗扉和门户被悄悄关闭。院子里传来了孩子响亮的歌声。刘健一惊,他愕然抬起了头。老妻张夫人正立在他的身旁,她拿着帕子,又将他深深搂进怀里。她柔声道:“想哭就哭吧。是妾身不好,不该叫这小子来烦你。成学那小子的嗓门大着呢,他们都听不着,都听不着……”
刘健靠着她,泪水汩汩直下。烛影摇红中,两位雪鬓霜鬟的老人紧紧相拥。半晌刘健方道:“夫人,我想辞官回乡了。”
张夫人一怔,她笑道:“好啊。不瞒老爷,妾身早就盼着回去了,早就盼着回去了……”说到最后,她已然有些哽咽。
刘健长叹一口气,皇上已然成人了,他不该总把他当成小孩子。这次的事情,皇上的处理手段,大大出乎他的预料。皇上不再为了达成目的不择手段,而是真正开始确立自己统治的规则,所有人都必须沿着他的规矩办事,否则就会合法合规、合情合理地收到惩处。他喜欢所有人都顺从他的心意,却不能容忍别人利用他的想法,来排除异己。这就是他为何要率先重责闹事将官的原因,一是让这群愣头青醒醒神,二是能让锦衣卫通过他们,一步步查上去。
刘健已经能够想到自己的结局,无非是因拒不从命,而被迫告老还乡,与其被人赶走,还不如自己主动腾位置。他这样固执己见的老东西,无论在哪里都是受人厌弃的。他抓着牙笏的手,一片汗涔涔,然而,就在他正要出列时,朱厚照却霍然起身,给刘瑾使了个眼色。刘公公在心里骂娘,忙唱道:“退朝——”
刘健一只脚跨出去,却只能僵在原地,一时无所适从,谢迁和杨廷和忙一前一后把他拖回来。内阁中,诸位部院大臣见面,却都是迷茫不已。现下,谁都不能摸清,朱厚照的葫芦里到底在卖什么药。李东阳思忖良久后方道:“如罢黜我等,就表明圣上并无用兵之心。”
梁储一愣:“这怎么说……”
他突然回过神:“那么,若是留下我等,就表明他是下定决心要远征了。可,可如今是不上不下啊。”
兵部尚书刘大夏道:“那就证明,他也还在犹豫。”
谢迁道:“皇上犹豫,就表明还有转圜的机会。希贤公,你怎可如此冲动!”
刘健捂住脸,泪水从指缝中淌下:“可频遭攻讦,老夫实在是……”
户部尚书侣钟叹道:“你就忘了先帝的恩情了吗?这样关系命脉的大政,再试最后一次吧。如实在不成,我们就告老还乡。”
宫中,朱厚照正为张彩的第二封密函急得嘴上冒泡。张彩在其中抛出了好几个大雷,李越被掳,恩和汗身死,满都海还活着,右翼决定固守,希望能继续从陕西获取明廷的支持。
朱厚照只觉焦头烂额:“他怎么又被掳去汗廷了!”
刘瑾唬得魂不附体,他道:“爷别慌,黄金家族毕竟要民心,他们忌惮您的威胁。李御史在那边,反而要好些。”
朱厚照这才勉强镇定,这才有了自称法王,招徕牧民,索回使臣之事。不久后,月池的议和奏本与鞑靼国书也到了。刘瑾当时正在朱厚照的身边,刘太监简直欢喜地要上天了,议和就意味着不必打,不打就意味他不用做王振了!
他笑得牙不见眼:“李御史果然是高才,这下左翼服软,咱们就可兵不血刃,保边塞安定了呀。只要您应允下来,说不定他马上就可以回京了!”
朱厚照也先是大喜过望,可随后他就发觉了不对劲:“玉鸟形佩……”
他猛地起身,冲进了寝殿,在紫檀荷叶枕旁,摸出了那块殷商王公之宝,三千年的古玉。他当日赐玉的情形,还历历在目。
刘瑾慢慢摸进来,他强笑道:“爷这是怎么了,我看李御史不过是随口一提……”
朱厚照打断道:“他绝不可能是随口。”
刘公公心里咯噔一下,不是吧,他不会这么倒霉吧……他绞尽脑汁道:“那一定是为了证明自己的身份!”
朱厚照不耐烦道:“那他为何不写别的,单单写这个。”
“他是求权。”一丝明悟涌上他的心头,朱厚照的眼前一亮,“他是在向朕求权!”
刘瑾的额头也已经冒汗了:“怎么会,您已经放手让他处置与鞑靼的国事了,他还有什么……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