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287章 众生皆苦难自渡(2 / 2)
朱厚照心中早已有了答案,可他却仍故意想了想方道:“想是每天要吃猪头肉。”
月池摇摇头:“不对。”
朱厚照又道:“那就是吃鲍鱼鱼翅。”
月池一哂:“不对,您能不能用点心。”
朱厚照抚掌道:“朕知道了,除了吃肉,还要好酒,对不对?”
月池掌不住笑出声来,她一行笑一行咳嗽:“说正事呢,没人和你开玩笑!”
朱厚照忙替她端水:“你说就是了,又没人堵你的嘴。”
她就着他的手刚饮下一口,就又咳得吐出来。朱厚照霍然起身,他又开始叫葛林。月池忙扯住他的袖子,她苦笑道:“……药也不能当饭吃。即便是当饭吃,也不见得立竿见影。”
她道:“咱们还是说说柴得旺吧。柴得旺败光了所有铺面,最后在街边饥寒而死。”
朱厚照乍听“死”字只觉刺耳至极,可月池却浑然不觉,她的注意力始终都专注在另一件事上:“……当地百姓都道,都是因柴居正为人不正,所以才得了一个讨债鬼……柴居正虽品行不佳,可却怜子情深,只是溪壑可盈,欲壑难填。再大的家业,也经不起消耗。柴居正辛苦一生,能买下三百六十五间铺面。只是不知万岁征战一生,又能打下多少个番邦呢?”
她目光灼灼地看向他,即便是天不怕地不怕的人,也会在这种目光下不由自主胆寒。他默了默,柔声道:“你再喝点水。”
月池道:“我不渴。”
朱厚照全身一僵,月池浑然不觉:“不是您说,要谈正事吗?”
他避开她的视线,又移了回来:“你还是一如既往地敢说。”
月池道:“有些事,臣如不言,恐怕就无人会对您讲了。从鞑靼得来金玉珠宝,可得补消耗,得来大批牛马,可省军费,这的确是一个好走的捷径,只是不知,到最后省下的银两,能有多少到万岁的私库,又有几厘能到百姓手中。而杀鸡取卵,竭泽而渔之后,又当如何应对瓦剌和鞑靼叛逃的部落。”
朱厚照深吸一口气:“可朝廷的烂摊子,朕总不能一点都不管吧。长远之道虽重,可眼前的燃眉之急也需解。”
文武百官放朱厚照出来,本就是一场不情愿的投资,如果这场投资获得的收益远不及期待,那天子的威严,将归于梦幻泡影。他以为李越一定会和他继续争下去,他的手心一片潮湿,仿佛看到了昔年乾清宫外的那一幕重演。
但又让他意外的是,月池丝毫没有吵的打算,而是果断认错:“您说得是,这个确是臣疏忽了,不若这样,仍索取重金和大批牛马,但对永谢布部和鄂尔多斯部予以重赏,并且允诺对守边的首领加以厚赐,给予较平等的通商条件。这样一来,就不单单是夺财,而是重新分配了。既得利益者,自然会维护以明为主导的边界秩序,而其他想获利的人,也会想办法加入进来。”
朱厚照目露惊愕之色。月池揶揄道:“臣这般通情达理,您当高兴才是。如何还这样看我。”
您当欣慰才是,您当高兴才是……她的话不断在他耳边回荡,可为何他始终高兴不起来呢?他望着她平静恬然的面容,思绪如波涛翻滚。这次相见,她的面具似乎已经扎进了血肉里,深深刻在了脸上。就连他,有时也难窥到她真实的心意了。他突然萌发了一种冲动,他想试试她,他想试试她对其他人是否也是这样。
他道:“没什么,朕只是想起了张彩而已,说来他跟随你四处奔走,也是该好好赏赐他了。”
月池几乎是马上接口道:“您所言甚是,依臣的意思,以他的实干之才,困在京中委实可惜,不如外放做一守牧之臣,也算是替咱们打个前哨。您看如何?”
朱厚照的心一点一点落下去,他扯了扯嘴角:“ ……是不错。”
张彩乍听此消息,如晴天霹雳。时春亦是登时变色,经过宣府鞑靼这一肝胆相照,她早已将张彩当作了自己人,董大他们已经没有了,她不能再失去一个兄弟了。
她对月池道:“能不能去求求情。尚质……他也不想走啊。”
月池却道:“他走,对大家都有好处。”
张彩不由打了个寒颤,他是何等敏锐的人,一听到议和更改,就联想到了前因后果:“……你拿我的离开,去换了圣上在议和上的让步?”
月池本就没打算瞒他:“我说了,这对所有人都好。”
张彩声嘶力竭道:“可独独对我不好!我再也不会来擅自见您了,我什么都不会再表露的,我只是想悄悄地陪着您,我只会悄悄的……”
月池缓缓阖上眼,她一字一顿道:“尚质,你僭越了!”
她的话如一盆冷水,将张彩彻底浇醒。他久久跪在她面前,直至夕阳透过顶窗在他身上投下一片橘色的光辉。
他幽幽道:“我从来没有奢望过和您长相厮守,我知道我自己不配。您的智谋与坚毅,远超世上的凡夫俗子。有些人恨您,将您视同恶鬼,恨不得将您扒皮抽筋,有些人爱您,将您看作神明,将自身的命数和对来日的期盼,都压在您一个人身上。只有我,我不一样。我知道李越是个人,我知道李越也是血肉之躯,李越亦会茫然无措,疲惫不堪,乃至痛不欲生,走向绝路。我曾不惜性命,只求在您的心底留下我的影子,而如今,我也只是想做尊前的一盏油灯而已。”你去照见别人,谁又来照见你?我只是想,偶尔能像上次一样、照见你罢了。
那一豆的烛火如流星一般从月池眼底划过,很快也湮没在黑暗中。她微笑道:“你又糊涂了,我现下早已是苦尽甘来,又哪里用得着你呢?你该去娶一房妻子,诞下麟儿,快快活活地过一生了。”
张彩终于还是失魂落魄地回去了,时春靠在床畔,一动不动,却是一夜未合眼。而朱厚照亦辗转反侧,回忆纷至沓来。此地之人,皆是一宿难眠,而在遥远的南昌,唐伯虎夫妻亦是在灯下相对而泣。
唐伯虎流泪道:“九娘,是我对不住你,宁王他居然、居然有反心……”
宁王爷在很久之前就想造反了,在朱厚照登基之初,他就开始想法设法贿赂朱厚照身边的近臣,以期恢复王府的护卫,也是在那个时候,他去招徕唐伯虎,结果把他吓得背井离乡。后来,月池借汝王府之事向朱厚照力陈藩王侵夺之弊,这下朱厚照彻底下定了决心,别说恢复护卫,连盐引都不再给了。
宁王为此又气又恼,后来流传月池在宣府身死,唐伯虎为伸冤,带着他的戏本主动投奔宁王。宁王当时大喜过望,为了败坏朝廷的声名,他花费重金,将戏本在大江南北流传,本是为激起民愤,动摇朝廷的根基,结果,反倒为朱厚照剪除勋贵,扫平了道路。
宁王万般无奈之下,只能继续搜刮民脂民膏,积聚军资,收罗匪徒。朱厚照的新政,辐射地仍是在中央,九边也是因杨一清和才宽等人的到来,有了一定的改善。可在遥远的南方,天高皇帝远,官员依然是肆意妄为,加上时有天灾,像时春一般的流民,根本控制不住。而这些人,就成了宁王的打手。
然而,即便是如此,南昌的兵力仍不足以支持发动一场叛乱,可盖不住有好时机啊。朱厚照的亲征,让宁王的心摇摆了起来。而唐伯虎也是直到此刻,才发现了端倪。他深悔自己,有眼无珠,误信了奸佞,如今连累一家老小,都身陷囹圄。
沈九娘在大惊之后,问道:“这,真的属实吗?”
唐伯虎哀叹连连:“如不是真动了歪心,为何会在有灾情时,招兵买马呢?他的手,都伸到河南去了!”
宁王招兵买马,不是一日两日之事了,去年六月,他就密令承奉刘吉等招徕巨盗杨清、李甫、王儒等百余人,分拨入府,号为‘把势’【1】。只是,以往他都是暗中进行,还注意着掩人耳目,可因着朱厚照出征,他的心思浮动,动作也大了起来,这才让唐伯虎都看出了端倪。
宁王其实也很犹豫,他远没有做好起兵的准备,他往宫中塞得银两数目虽多,可却远没有达到预期目的,不仅没有恢复亲兵队伍,还少了盐引等赏赐的支撑。没有正规军,他就只能到处去找野路子。在文化上,他修建阳春书院,以建立自己的文化班子,以造声势。在武上,他则是集聚流民、匪徒,以组建军事队伍。然而,这个时机的确是……宁王纠结得肠子都要在肚子里扭起来了。
灾害是年年都有。正德帝却将国库牢牢攥在手中,多用于军费之上,原本的财政亏空并没有得到缓解,反而由于北伐的爆发,更加难以支撑,最后只能将负担转压到老百姓身上。百姓不堪重负,就开始逃窜。从山西、河南往南奔逃的流民,是一波接一波。宁王收人收的手忙脚乱,也觉这真是亡国之兆,一个毛都没长齐的小子,就敢去御驾亲征,国中还爆发了这样大的灾殃,这一看就是妥妥的英宗第二,土木堡之变的再演就在眼前。
不过,宁王还没有这么冲动,虽觉局势大好,可也不敢贸然冲动,而是积极向内应打探消息,结果得到的消息是,没有听说什么捷报,只是朝廷为缺粮一事急得乱作一团。宁王听得两眼放光,这摆明是打了败仗,被困在鞑靼,为了掩人耳目,这才封锁消息,要是真有好事,他们怎么不说呢?
任宁王爷打破脑袋也想不到,文官们不乐意圣上北伐,所以不愿为他多歌功颂德。加上消息传递的滞后,宁王收到的军情,都是两个多月前的了。那时,朱厚照还在赶路,杨一清还在等候时机,当然没啥喜讯了。
信息的滞后造成误判,使得宁王紧急开始动作起来,他自觉自己是要打一个时间战,只要在小皇帝的死讯传来时,能够及时起兵,就一定能入主紫禁城。而这动静一大,就引起了唐伯虎的警惕。
唐先生也不是傻子,这宁王府这个阵仗,摆明就是有鬼啊。他一下就慌了神了,好不容易憋到了晚上,就来和沈九娘商量。沈九娘也是大惊失色,夫妻二人焦灼了一会儿后,就开始想对策。沈九娘问道:“夫君可有露出端倪?”
唐伯虎摆摆手:“这我哪敢走漏半点风声,我的行止皆同往常一样,只是……这总得想个应对之法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