这虚无之境中值得眷恋的事情太多。有时他也想像女娲伏羲那样避世不出,与观御长相厮守,但这念想转眼间便消散。
观御不会答应。
他身后是芸芸众生,是万物生灵,他不能退。
除非这三界彻底肃清,人神妖魔再无阶层等级之分。
涟绛抬眸望向身前的石壁,只见那石壁缓缓抬升,里头暖黄的烛光争先恐后地溜出来,去亲吻每一粒尘埃。
他屏气凝神,过于强烈的心跳令他头晕目眩。
随着石壁一点点升起,雪白的长靴以及青绿的衣角首先映入眼帘,紧接着是系着腰间的白玉环,随后至整齐的衣领,再往上便是肤色苍白的颈,颜色浅淡的唇,最后是高挺的鼻梁以及清冽如画的眉眼。
涟绛眸中蓄起了薄薄一层水雾。
他原以为再见之时自己会不管不顾地冲到那朝思暮想的人身边,抱住他亲吻他清隽的眉眼。
但此时他只是抬手捂住嘴,甚至连喘息都不敢发出太大动静。
他生怕这只是一场梦。就像过去数年梦中所见那样,只要他一靠近,观御便会烟消云散。
“去吧。”悯心轻拍他的背,“别让他等太久。”
涟绛微仰起头,闭了闭眼将眼泪藏起来,深吸一口气后故作平静地朝观御走去。
他跨入石壁的阴影里,四下景象刹那间变换,周围刻着文字的石壁眨眼间飘散成浮光,竹制的门窗取而代之。
他环视四周,见这屋中陈设格外熟悉,显是长生殿后山汤池边的那间竹屋。
他怔愣片刻,不曾想落华山中的山洞竟延至长生殿后山,直抵竹屋。
难为他在长生殿生活多年,竟是不知观御将在此将天上人间相连。
可当他再往前走,又后知后觉地察觉出这屋里桌椅床榻左右颠倒,屏风上画着的桃枝看起来也有些怪异。他脚步微顿,瞥向架子上搁着的铜镜。
难怪一直未有人察觉......
这并非是在屋中,而是在镜中。
他心里五味杂陈,再望向观御时,观御已经走到窗前,正聚精会神地注视着窗外。
窗外是红绿交织的林子,一棵又一棵常开不败的桃树交错在绿林之中,花瓣被缭绕的水雾浸湿,垂着泪一言不发。
涟绛走到他身边,顺着他的目光望去,只见池边立着一个人影。
那个人影背对着窗前的人,肩膀以上被层层叠叠的桃花掩盖,只露出细瘦的腰身,以及青色的、血迹斑驳的衣裳。
这是——
涟绛偏头不忍再看,只觉得鼻酸想要落泪。
这件衣裳是他常穿的那件。
他踩着祥云阶来找观御时,穿的便是这身衣裳。
他强忍着眼泪,颤抖着双手将百花时系在观御手腕上,哽咽着发出的声音低到难以让人听见:“哥哥,我来找你了。”
红线摩擦着肌肤有些许痒意,观御回神,垂眸望向手腕上的百花时,心颤之余竟渴望这动静是假。
死后他在这里待了很久。涟绛未来以前,他一遍遍地读那些刻在石壁上的文字,终于从中了悟因果。
“哥哥,”涟绛低声呢喃着,抬手摸上他的袖子,然后是脸颊,“观御。”
缠绕在指间的红线垂在半空中随着他的动作一晃一晃的,像永远都不会停歇的心动。
观御眸光一颤,紧接着便垂下眼,松开手转而用拇指轻按住涟绛潮湿的眼角,声似叹息:“涟绛。”
“嗯,”涟绛鼻音浓重,握住他的手腕扑入他怀里,霎那间红了眼眶,“是我......哥哥,是我。”
量是终于认定冥冥之中已有天意,观御怔了怔,方才抽手与他十指相扣,盯着那丝丝缕缕的红线久久未语。
涟绛抱着他不肯撒手,眼泪婆娑地抬头轻吻在他的唇角,一边笑一边流泪:“我找到你了,哥哥,我找到了,找到了......”
观御抱紧他,低头同他耳鬓厮磨,宽大的手掌摁在他的后腰上,总觉得他消瘦了许多,单薄得像一片羽毛。
稍不留意便会被风吹走的羽毛。
“我们回家,”良久,涟绛才稍微松手,含着泪的眼睛里渗出笑意,“哥哥,我们回家。”
观御颔首,却没有动,反而将下巴搭到涟绛肩上:“再抱会儿。”
他知道长剑穿身而过有多疼,也知道涟绛因为爱他尝尽了辛酸苦楚。
可有些事他不得不去了结。
春似旧不死,三界劫难不止。
他闭上眼,越发用力地抱紧涟绛。
——恨我吧,涟绛,别爱我了。
他将涟绛抵在墙边抱了很久,直到涟绛眉头轻皱,拽着他的衣袖说腿酸,他才稍微松开手,半搂着涟绛往内室走。
涟绛想说早些回去,但几次张口最终还是没催促。
这样平静的时光于他们而言已经算是奢侈。
绕过屏风,瞧见堆满东西几乎无处下手的卧榻时,涟绛不由得怔愣住:“这些......”
“一些不值钱的玩意儿罢了,”观御将一堆干枯的桃枝拿开,又捡走一串鲜红的珠子,腾出空位,“先坐,我看看你。”
涟绛坐下,望着身旁熟悉的东西出神。
他常常会折桃枝哄观御开心,也常常会送一些随处可见的东西给观御。
比如别人喜宴上的珊瑚珠,比如路边捉到的一只蛐蛐,又比如看完觉得很有趣的话本......
这些东西有人弃如敝履,有人爱不忍释。
唇瓣忽然被触碰,涟绛回神,抿唇尝到丝丝甜味。
他眉头微蹙,不想将这极易勾起他的馋欲的东西咽下。但转念又想起观御刚才说,“我看看你”。
他抬头望向观御,而观御已经卷起衣袖在小臂上划下伤口。
因为只是一个魂魄,观御并没有流血,伤口处只有四溢的青白光点。
涟绛贴上前,顺从地含住那道破口。
灵力融入经脉,眨眼间走遍四肢百骸。
唇齿与肌肤相碰之处溢出些许细碎的声音,涟绛轻哼一声,旋即便感到耳边的碎发被撩起。
“害羞什么?”观御明知故问,指腹有意无意从他耳垂上擦过。
涟绛摇头,探手摸到观御修长有力的手指,上面微微凸起的茧磨着掌心牵出隐秘的酥麻,一直蔓延到心尖上。他沉默须臾,突然说:“我爱你。”
观御五指微蜷,看上去像是握住了涟绛的手。
他收回碰到涟绛耳朵的手,两指拨弄着手腕上垂着的红线,目光压在手背上,问:“怎么突然说这个?”
“哥哥,”涟绛抬起头,琥珀色的眸子亮晶晶的,但又蒙着一点点水雾,“我是真的、真的很喜欢你。”
从前是,现在是,以后也是。
但是好可惜啊,我们不能一直躲在蜗牛壳里,不能白头到老。
涟绛伸手抱住他的腰身,眼泪滴在白玉环上。
比起死别,生离都算是上天的恩赐。
可是老天从来都不偏爱你我。
“哥哥,”涟绛低着头,声音格外的低,“你要长命百岁。”
观御没听清,再问时涟绛站起身来,拉着他的袖子轻轻摇了摇,脸上挂着笑:“我刚才说,走吧,我们早点回家。”
观御屈指碰了碰他的眼角,低声答:“好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