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23章(1 / 2)
几日后,薛玉霄依旨意进入兰台。
在其他士族女郎被中正官考察的这一阶段,她已经拿到了公服和配印,还有一些来自于皇帝的其他赐予,在表面上看,皇帝谢馥似乎极为宠爱她。
薛玉霄穿着淡蓝色公服,衣服上是青松白鷴的图样,袖口和衣襟都用金线细密地缝过。她下了马车,看到兰台馆阁后的一座宏伟书院——在官吏们的办公场所后方,就是大名鼎鼎、收藏有世间无数名篇的兰台书院。
而兰台的大部分官员,也同时负有讲学的责任。
薛玉霄从正门入,伸手推开了门扉。脚步才跨进去,听到里面传来生动的说书声。
“……再看那孙娘,拎起跨刀,向房屋那么高的黑熊冲去,孙娘心中道……”
薛玉霄脚步一顿,还以为来到了市井茶馆之类的地方,她倒退一步,抬头看了一眼牌匾——哦,没走错。
薛玉霄重新进门,见到里面只有几人穿着公服,其他闲散女郎则是各自装扮,并没有个办公的样子。除了角落里有几个衣装简朴的寒门浊吏在抄书记录外,大多数人都零散地坐在堂内,围绕着一个讲书说故事的娘子,几乎没有人发现她进来。
入乡随俗。她找了个宽松的地方坐下,旁边的女郎正抻着脖子听书,聚精会神。
薛玉霄听了片刻,悄悄道:“这是在讲什么?”
女郎不耐烦道:“这你还不知道,这是崔大人写的《孙娘传》,是一个姓孙的武娘子平定地方灾祸的故事。”
薛玉霄道:“你听过了?”
女郎道:“那当然?这里可是兰台,世上的故事我们全都听过,不止这些,连皇家戏园新排的本、流传天下的唱词和歌谣,哪一个不是由我们收藏评定,再散入天下的。”
她颇为自得,瞥了薛玉霄一眼,看她面生。这一眼只看到脖子为止,没有见到她身上的公服纹样:“你是从哪儿来的,瞧你这什么都不懂的模样,也是家里花钱捐的官吧?我姓赵,你叫我赵沁娘子就行了。”
在对女子的称呼中,“娘子”是尊称,而“女郎”则是比较谦虚和亲近的说法。
赵沁指了指说书人:“看见没有,这位是书院的讲师。故事名篇和唱词戏文,这可是中正官要考核的内容之一啊,咱们书院里教过的人要是日后考核得好,还要宴请讲师,拜谢她呢。今天你算来着了,还能沾光听她讲解《孙娘传》。”
薛玉霄点点头,看起来很谦虚温和地接受了她的说法,道:“赵沁娘子,这比之清谈如何?”
赵沁很满意她的上道。
其实她只是一个庸碌的底层小吏而已,是涿郡赵氏旁支的旁支,比李清愁跟李家的亲戚还远。她能花钱得到兰台的官职,实属不易,这回终于逮到机会在新来的小官面前显摆学识:“清谈辩难,听着高来高去的。可那都是文人彼此之间的吹捧,咱们要是能写出流传天下的故事,那才能教化万民呢!你让百姓来听贵族清谈,她们岂能听懂?要我说,能让百姓既高高兴兴的、又从中学到道理,比清谈强一百倍,这难道不有利于国家、有利于百姓?”
薛玉霄若有所思地点头。
“要说实干,我们才是实干一派。”赵沁拍着她的肩膀,自来熟地揽住薛玉霄,“王丞相不就是靠《金玉名篇》位极人臣的么?可惜啊,文章本天成,妙手偶得之,寻常人耗费多年也想不出一篇荡气回肠的故事……还是得多读书啊!”
她口中所说的读书可不是四书五经之类的道理,而是齐朝各地诞生的风俗小说。
多读书?薛玉霄脑子里装着从学生时代开始阅读的上千本小说,里面的某些桥段经典到她能够倒背如流,根本不需要思考,就是现编,也能讲得跌宕起伏,扣人心弦,令人潸然泪下。
薛玉霄问:“沁娘,要是……”
话音未落,说书的讲师猛地一顿,竖起眉毛,指着薛玉霄和赵沁的位置,冷声道:“讲师解析,你们二人却总是窃窃私语,难道对其中的情节已经悟透了?!对孙娘的心理已经揣摩明白了?!我看我也不必讲了,你二人给我滚上来讲讲!”
她可不是寻常的市井说书人,而是兰台书院的讲师,既有官职、又有老师的身份尊严。
众人骤然静寂,一点儿声音都不出,目光齐刷刷地看向薛玉霄和赵沁,鸦雀无声中,大家的表情流露出一股“同学被班主任大骂的同情”。
赵沁被指着骂了一句,脸色唰得一下吓白了,当即顿首行礼,俯身道:“学生知错了……”
这句话发着抖吐出来一半,她身侧那个新来的小吏忽然掸了掸衣服,惊讶好奇地问:“真的可以吗?”
她、她她她说什么啊!!
赵沁感觉一口血都逼到嗓子眼了,她扭头看去,见到薛玉霄跃跃欲试的站起身。
她一时情急,想要伸手扯住她,结果掌心出汗一滑,没扯住对方。
众人也被这句话吓了一跳,但随着薛玉霄站起身来,完完整整地露出身上白鷴图样,看戏般的女郎们便不约而同地一愣,随后瞪大眼睛,起身行礼:“校书使大人。”
连台上的说书人都微微一怔,脸色变得稍微有点难堪,她行了个简单的礼节:“原来是薛三娘子,三娘子来到,怎么没人通传知会一声,就这么随意地坐在台下,岂不辱没了你的身份。”
这位讲师是兰台秘书使,两人的品级其实是一样的。
薛玉霄拱手还礼:“本想先拜会崔征月崔大人,听到讲师所讲的故事,觉得精彩绝伦,所以耽误了脚步。”
这是一句很明显的奉承了。秘书使脸色稍霁,觉得也没必要把一个贵族嫡女得罪狠了,只听过薛玉霄在清谈上有才华,从没听说她在故事编撰上文采出挑,于是道:“方才我一句玩笑罢了,娘子不必……”
然后薛玉霄就在众目睽睽下走过去了。
秘书使一句话卡在喉咙里,她看着薛玉霄走到自己身边,像是第一次接触讲书一样摸了摸她案上的书卷,上面记载着《孙娘传》的诸多要点,还有一个助兴的檀板。
“我腹中正有一段故事,还未记录出版,流传出去。”薛玉霄不会用檀板,便干脆不拿起来,“请秘书使斧正指教。”
秘书使看着她一副新奇模样,就知道她是第一次接触——这不是胡闹吗?想必又是一段乏味无聊、自娱自乐的平庸之作,她本想拒绝,可转念一想,也能让众人看看差距在哪儿。
“指教不敢。”秘书使道,“三娘子请讲就是。”
她说着后退几步,坐在了人群当中。
薛玉霄在脑海中搜索片刻,轻咳一声,声音并不似寻常讲师抑扬顿挫、富有激情,而是温柔款款、娓娓道来。
“此事起于汉末晋初,在一个名为平安郡的地方,具体的地方人物已不可考,那时……”
……
薛玉霄入兰台的事,崔征月是第一个知道的。
她算准了日子,到自己的好友家中,将兰台中丞赵闻琴从软榻上薅了起来,催促道:“快走快走,我给你介绍一个奇人。”
赵闻琴睡眼朦胧,酒劲儿未醒,被她薅上马车,懒怠道:“我已有半年不去兰台,书院的事都是你们打理,什么人还要让我见见?”
崔征月道:“是薛家那位三娘子,她的清谈辩难举世无双。最近这一个月里,整理出的辩文就有十几篇,每一篇都另辟蹊径,真知灼见……如此一个有大才华的女郎,居然当了校书使!我还以为她必会被军府征召。”
赵闻琴摇首,道:“她是清谈辩才,与我们有何干系?”
崔征月跟着一怔,一时竟无言反驳,顿了顿,才道:“总比让那些酒囊饭袋空占位置得好。”
赵闻琴笑道:“她要是真有你说的那么绝代,军府岂能放过。可见她没有在辩文中写过真正的时务、写过治国之道。像这样阳春白雪高来高去的人才,与我们又有何益处呢?说不定在我看来,她薛三也是个酒囊饭袋。”
崔征月正欲再说什么,赵闻琴已经向后一靠:“看在你的面子上,我见见她。要是此人平平无奇,你也别打搅我了,新戏文的最后一折,我还没有想透……”
马车停在兰台馆阁门前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