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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七十九章(2 / 2)

德王讷讷道:“儿臣……儿臣也不知道,他自称囚澜先生,从未露过面。”

钟宴笙眨眨眼,心里记下这个名字,等着回去跟萧弄说。

押着德王的锦衣卫随之低头禀报:“回陛下,昨日抓来的人里,没有这号人物。”

老皇帝望着德王,目光里逐渐透露出不加掩饰的嫌恶之色:“废物。”

被人利用了都不清楚利用自己的人是谁。

德王心惊胆战,在一丝微弱的希望与忧怖促使之下,哭着辩驳起来:“儿臣只是被那些幕僚拾掇怂恿,当真没有给您下毒,药方、药方是那个囚澜先生给的,儿臣只是一时猪油蒙了心……父皇明察,明察啊!”

田喜扶着老皇帝,听到德王这一开口,无声摇了摇头。

不开口辩驳还好,这一开口,可不就板上钉钉,再无机会了。

任凭德王如何哭啼着喊叫,老皇帝也只是淡淡看着他,枯瘦的脸上没有了以往的仁慈之色,显露出阴鸷的底色,全然没有一丝以往的舐犊情深之态。

德王哭着哭着,在老皇帝淡漠的视线下,逐渐明白了什么,嘴唇微微发抖:“您……您要弃了我吗?”

老皇帝移开视线,低低咳嗽着,摆了下手:“带下去。”

德王浑身发冷,知道自己这一被拖下去就完了,恐怕再无翻身之地,拼命挣扎着,热血涌上脑子,口不择言起来:“陛下!陛下!我都知道,您这些年对儿臣所谓宠爱,都是假的!”

锦衣卫心里狂跳,拖着他就想赶紧下去,哪知道德王这会儿力道极为惊人,两个人都没能立即把他拖下去。

德王死死抓着门槛叫喊着,骤然望向钟宴笙,拔高了声音,脸上隐显癫狂之色:“您以为我不知道您把他当做谁吗?这些年您对我多好,我就有多害怕,我一想到大哥的下场,我就害怕啊!所以我做了那么多,我要自保!”

“您逼死了您的大儿子,现在又要杀了您的另一个儿子吗!您就不怕您百年之后,一个为您送行的都没有吗……”

最后的声音已经接近嘶吼了,两个锦衣卫快吓死了,用力一拽,德王的两只手腕登时咔了一下,软软地垂下去,没了挣扎的力气,像是生生被拽得脱臼。

钟宴笙被德王的眼神盯得头皮发麻,听到他还在狂乱地大叫:“你也一样!你跟我跟他也都会一样!”

声音渐渐远了,钟宴笙没想到来看戏,会看到这么一场戏,心跳还急促着,就察觉到老皇帝阴冷的视线转到了他身上。

钟宴笙被他盯得后背止不住发毛,表情看上去像是吓傻了,惶惶地问:“陛下,德王殿下是不是……疯了?”

老皇帝背着光,表情在昏暗中很模糊,让钟宴笙想起了一些志怪传奇里的鬼精,后背不由冒出了汗。

老皇帝不会是被德王刺激到了,准备跟他摊牌要对他下手了吧?

片刻之后,老皇帝像是确认了钟宴笙脸上的惶恐不是作假。

他那张脸格外有欺骗性,轮廓柔和,尚带着一分少年人的稚拙,眸子清亮明净,望着人时宛如林中小鹿,一眼就能望到底,似一池子清透的春水。

更似一张可以随意涂抹的白纸。

当年宫变之后,关于先太子的事迹,几乎都被抹除了,以淮安侯的性格是不会告诉钟宴笙那些事的,发现钟宴笙后,他又被带进了宫,庄妃也死了,他没有接触到那些往事的机会。

“……下去吧。”老皇帝又剧烈地咳喘起来,语含警告,“莫要多问。”

钟宴笙装作蒙蒙地点点脑袋,恭恭敬敬地退了出去。

田喜轻抚了抚老皇帝的背,没有随意发表自己的观点:“陛下,您喝点茶,顺顺气。”

老皇帝被他扶着坐下,嗓音沙哑:“田喜,你觉得当如何处置德王?”

田喜心知肚明,眼下比德王更重要的,是找出指使他下药的那个“囚澜先生”。

知道老皇帝在服用乌香丸的人不多,尤其是知晓那个乌丸到底是什么东西的,更是只有田喜一人,那个囚澜先生却似乎知晓情况,让德王送来那么一碗汤药。

田喜起初是怀疑钟宴笙的,但他直觉那位小殿下不会这么做。

另一位当时也在屋里的……是景王,可是景王并未看到陛下用的是什么药,乌香那般贵重,又被太祖下过禁令,就算是放在眼前,绝大多数人也不认识。

到底会是谁呢?

脑子里冒过许多念头,但也只是转念之间,田喜知道,德王的确没有下毒,但也不是清清白白的,低着脑袋谨慎道:“德王言语冲撞陛下,实乃大罪。”

听到田喜这么说,老皇帝突然发出道奇怪的笑声:“田喜,你是朕唯一留在身边的老物件了,朕还记得,当年你到朕身边,就是这么个性子,如今老了,还是这样啊。”

“老物件”这个形容词古怪得很,田喜一时后背也冒了点汗,嘴上惭愧:“奴婢自小愚笨,都是陛下不嫌弃。”

“你老了还是这么副性子。”老皇帝看上去也不像是要为难他的样子,叹了口气,“朕老了,却好像变得心慈手软了。”

田喜从前还能摸懂一点老皇帝的心思,这会儿却是摸不透了,试探着问:“您是想?”

老皇帝熬了会儿身上的病痛与药瘾带来的折磨,才吐出两个字:“先将德王关押诏狱。彻查。”

钟宴笙一回到明晖殿,就把囚澜先生消息递了出去。

这个所谓的囚澜先生,就算不是安王,也得摸清楚来路。

不是安王的人也得是。

安王是老皇帝看中的继承人,不能留。

老皇帝肯定也在查那个幕僚,他能忍受底下的人互相算计,但忍受不了算计到他头上,挑衅他的权威。

毕竟一个暮年浑身病痛的帝王,发现自己越来越力不从心,掌握不住手底下的人了,势必是会被激怒的,因为越到这个时候,他越害怕被人凌驾头顶,失去权力。

他已非壮年,垂垂老矣。

不过钟宴笙想归想,却没有把这些想法写在信里,只是一五一十地向萧弄描述了德王在老皇帝面前发的疯。

萧弄好像对把他带坏了格外自责,上次他说想扎老皇帝的小人,被萧弄抱到桌子上端端正正坐着,严肃地教育了半天,总结了一下意思就是:“扎小人交给我来做就行,你在旁边看着。”

只是变坏了又怎么样呢。

他不想被总是被萧弄抱着跨过泥潭,成为他的负累,更想拉着他的手跟他一起蹚过去。

哥哥希望他干干净净的,不要被那些世俗的事沾染到。

钟宴笙就在他面前乖乖的。

反正他就算不说,萧弄也会想到去做的。

钟宴笙这封信到了很快递到了定王府。

萧弄看完,仔细抚平信上褶皱,归进匣子里放好,头也不抬地吩咐:“王伯,可以放消息了。”

这个所谓的囚澜先生从未显露出过踪迹,不过捏一点假线索引向安王还是可以做到的。

王伯无声弯了弯腰,退出去传令。

与萧弄循着庄妃的线索去查钟宴笙,一路一直被老皇帝压制,先一步抹除线索那次相反,这次萧弄掌握着主动权,一个个钩子抛出去给锦衣卫。

番子查了两日,查到了一点线索,呈到了老皇帝的案上。

安王。

与此同时,都察院的御史们也炸开了锅,几十个御史集结着跪到了养心殿外,求见圣上,言辞慷慨激昂,要陛下处置德王安王,一群人在那念念叨叨的,赶也赶不走,打又打不跑,拔出刀来还敢往上撞,一个个的文人骨气不怕死。

跟狗皮膏药似的,甩都甩不掉。

老皇帝案上堆着德王的口供,旁边放着锦衣卫探来的关于安王的情报,外面一群御史呼天喊地,嗡嗡嗡的闹个不停,老人抓着奏章的枯瘦手背青筋隐隐,浑浊的眼底冒出了密密麻麻的血丝,呼吸愈来愈紧促。

田喜见势不对,想要叫锦衣卫来将那群御史全部拖走。

就听老皇帝忽然重重咳了一声,咳出一口血,砰地倒了下去。

这几日太医们都值守在养心殿,灌了老皇帝好几日苦药不见成效,还在琢磨着如何诊治呢,听到老皇帝晕倒了,全吓了个半死,呼天抢地地冲到书房,霎时之间,整个养心殿一片兵荒马乱,连田喜的脑子也隐隐作痛。

钟宴笙在外面溜达了几圈,津津有味地听御史们骂了半天,又凑到养心殿门口看了会儿热闹,不多会儿就见到那十来个太医被赶了出来。

钟宴笙还想再凑进去看看老皇帝,也被挡了下来。

养心殿又被清空了。

周遭终于静下来,老皇帝满眼血丝地睁开眼,声音含含混混:“乌香……”

田喜苦着脸:“陛下,那乌香药性猛烈,您原先乌香半月吃一枚,就是怕有瘾,如今才不到十日,就吃两枚,恐怕身子受不住……”

他却不知,因为真假混合,老皇帝上次吃的并非乌香,算到今日,已经快将近小一月没再吃了,神思被药瘾和病痛双重折磨着,早就接近崩溃边缘,要熬不住了。

老皇帝的脸色泛着股恐怖的青黑色,眼神直勾勾的:“乌香丸。”

田喜当即不敢再劝,从暗格里取出乌香丸,手抖了一下,倒出了两枚,还没放回去,手上一空,老皇帝竟是抓过了那两枚乌丸,都不要温水送服,就咕噜一声咽了下去。

田喜都来不及阻止,连忙又把温水送过来,侍候着老皇帝喝下。

片刻之后,老皇帝急促的呼吸缓缓放平,布满冷汗的脸皮松弛下来,死气沉沉的脸上生出奇异的潮红,眼神涣散。

多日的百爪挠心终于得到缓解,寝房里静默良久,老皇帝的精力重新振作起来,闭着眼问:“都还跪着?”

问的是那群御史。

“是,”田喜低声道,“安王的消息不知怎么走漏出去了,都在说德王谋反之心昭昭,安王陷害手足同胞,要您处置德王与安王殿下。”

老皇帝睁开眼,瞳眸如两缕幽冷的火焰,冷冷一笑:“朕登基时他们架着朕,为康文鸣不平,太子逼宫,他们也架着朕,要朕还太子一个清白,如今他们又来架着朕,杀也杀不完,砍也砍不尽。”

田喜后背发凉,不敢说话。

“传朕诏令。”老皇帝沙哑道,“将德王贬为庶人,押往凤阳圈禁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