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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四十四章(1 / 2)

湖州府距离临安府并不远,因湖笔而得天下文人共赏。

梁家最辉耀之时,特地来湖州府求医者数不胜数,连当地官也巴结着梁家,煊赫非常。

后因宫中之乱,梁家得罪贵人,在一场大火过后彻底消弭,老宅早被撅了地基,改了新房。

湖州知府在听闻陛下要降临时,就赶紧着人将占着梁家旧地的人赶了出去,连夜换了府上匾额,琢磨着到时候告诉陛下,这是他为梁家新修的宅子。

一干人左等右等,就等着陛下光临。

哪知道陛下却没来梁家宅子,甚至没有进城,得知消息时,车队已经直接去了梁家的祖坟。

梁家虽然没落多年,不过祖坟还不至于被人扒了,只是荒凉得很,就算宁倦登基后,也几乎没人记得宁倦的母家就是湖州梁家了。

不过湖州知府临时提前派人割了荒草,上了供奉,所以抵达的时候,看上也没有那么凄惨。

昨夜才下过场潇潇小雨,空气也没那么黏稠湿热了,只是进祖坟的道不好走,路面泥泞,走上去有些打滑,容易摔倒。

宁倦掀开帘子看了眼外头,眼瞅着长顺走过来时哎哟一声,砰地摔了个屁股墩,淡定地扭过头:“路不好走,老师就不用下去了,我去上柱香,很快回来。”

赶了两天路,陆清则浑身骨头都在疼,见了风容易咳嗽,也没为难自己,探了探头:“长顺,没摔坏吧?”

宁倦把他的脑袋按回去,免得他又吹了风咳嗽。

身子那么单薄,每次咳得撕心裂肺的,都像是要把肺咳出来,叫人揪心。

陈小刀笑嘻嘻地跑过来,把闹得个脸红的长顺扶起来,调侃:“顺子啊,我们都知道你对陛下忠心耿耿,但也不必随时行如此大礼啊。”

听着这话,长顺也没那么尴尬了,偷摸瞟宁倦。

宁倦整整衣袖,不必人搬凳子来,利落地下车,清清淡淡的眸光落下来:“去换身衣服。”

话罢,带着几个侍卫,又看了眼跟过来的徐恕,并未发一言。

风有些凉,陆清则也不想咳得浑身散架,在马车里好好待着。

静嫔当年是病死在冷宫中的,梁家人在老家为她立了个衣冠冢。

走进梁家的祖坟地,宁倦的脚步没有停留,目光滑过一块块石碑,最后落到了静嫔的碑上。

静嫔闺名梁圆。

宁倦停下步子,凝视着那个名字,潮热的湿气弥漫着周遭,隐约勾起了些回忆。

他记事很早,时至今日,依旧记得那个燥热的夏日。

那是建安十八年七月的一个早晨,京城暑气旺盛。

他从母亲冰冷的怀里醒来。

皇后身边的侍从三五不时地就会来折磨羞辱一番静嫔,那天也气势汹汹地来到冷宫,推推搡搡时发现她已经没气了,才慌了下,提溜跑去禀报了皇后。

没多久,凤仪万千的皇后就降临了冷宫。

那时候宁倦还太小太矮,仰着头只觉得光芒刺眼,看不清这个倨傲的女人的面容。

他安安静静地坐在床边,紧紧抓着母亲冷冰冰的手。

和冷宫里腐朽发潮的气息不一样,皇后身上充斥着一股刺鼻的浓香,手指涂着血一般的朱蔻,掐着他母亲的下颌看了眼,冷冷笑了:“贱人,害死本宫的孩子,死得倒轻巧。”

边上的小太监点头哈腰:“静嫔是病死的,娘娘可得小心,别沾染了晦气。”

皇后面露嫌恶,立刻收回手擦了擦手指。

另一个宫女问:“娘娘,静嫔的尸首该如何处置?”

“还要如何处置,”皇后低头瞥了眼一动不动守在母亲尸身边的小宁倦,当着他的面,嗓音里淬着恶意,“万一染了什么病传到宫里怎么办,烧了。”

在那几个宫人准备把静嫔抬出去的时候,宁倦忽然动了,他冲上去,想要抢回母亲的尸体,拼命撕咬怒踹——但一个五岁孩童的力气又有多大?

小太监一脚踹到他腹上,啐了声:“小杂种,下一个就是你!”

皇后前呼后拥地离开,冷宫的大门嘎吱一声,砰地重重关上。

小腹的剧痛让他眼前猛地发黑,呼吸一时续不上来,他蜷缩成一小团,眼睫忽闪地眨着,煊耀的日光中,他在大门的缝隙里,眼睁睁看着母亲的尸首被卷在席子里,越抬越远,努力伸出手,却怎么也够不着。

宁倦清晰地记得那一日所有来到冷宫中人说的话、做的事、语气和脸色,甚至记得当时冷宫中独有的一种腐朽气息。

却唯独记不清自己蜷缩在地上,有没有哭出来。

前些年抓那个偷东西的宫女时,他让郑垚将当年参与其中的那些宫人也全部抓来,挨个折磨拷问,到底也没能问出她被丢去了哪儿。

不过他继位登基后,静嫔被追封为圣母皇太后,以衣冠葬入了皇陵。

——讽刺极了。

生前负罪名,身后徒劳补。

唯留两空空。

从久远的回忆里抽回神,宁倦接过侍卫递来的香,跪到蒲团之上,给母亲的衣冠冢上了三炷香。

徐恕跟在后头,试探问:“陛下,我能上香吗?”

宁倦没说什么,起身退开,让母亲见见她牵挂的师兄。

徐恕也不客气,上前给师妹上香烧纸。

他游历在外多年,这还是第一次回湖州府,不过每至清明和忌日,都会在外为梁圆烧一把纸。

宁倦幽幽盯着徐恕的背影,想到他在外化名徐圆,母亲生前又总是望着那支簪子发呆,扯了下嘴角。

若是从前不清楚,现在初尝情滋味,也明白了。

母亲是痛恨崇安帝的。

崇安帝不仅断了她为医者的前途,还断了她和她心悦的师兄的缘分,折翼将她锁在深宫里,腻味厌倦后就不再搭理,在她被陷害时,为了防止皇后母家不满,二话不说直接将她并着她的孩子打入冷宫。

凭什么不能恨呢?

所以连带着恨他也很正常。

在冷宫里的最后那段时日,病得神志不清时,她时常喃喃,也无数次在梦里梦到没有那一次出诊,没有被崇安帝看上,在江南继续行医,满心欢喜地嫁给徐恕。

崇安帝未曾对他这个儿子上过心,只在临终病床前见过一面。

母亲虽然爱他,但他厌恶他。

宁倦正有些出神,肩膀忽然被拍了一下。

在还未反应过来前,微冷的清幽梅香拂到了鼻端。

陆清则在马车里等得无聊,掀开帘子远远地看去,虽然只能隐约看到小皇帝的背影,却能看出他是独自一人站着的,看上去有些岑寂空寥。

于是想也没想就过来了,反正也没人敢拦他。

“果果,想什么呢?”

熟悉的嗓音随即到达耳边。

宁倦陡然从那股莫名的冷寂情绪中抽了出来,转头时忍不住露出笑意,又赶紧板起脸:“老师,不是让你在马车上呆着吗,怎么过来了?”

陆清则戴着面具,只露出微红湿润的唇瓣,比之前看起来丰润有气色:“大老远来一趟,也该给皇太后上炷香。”

说完,也没搭理宁倦的小脾气,接了香,也去拜了拜。

宁倦看着他的背影,后知后觉,陆清则大概是过来安慰他的。

不由露出丝笑来。

至少他还有老师一心一意对他。

也永远不会离开他。

这场祭祀十分简单,宁倦向来不喜人多,也不想有人来打扰梁家的祖坟,没用上湖州知府准备的大排场。

禁军和锦衣卫守在祖坟外,禁止闲杂人等进入。

湖州知府匆匆赶来,碰了个壁,得知陛下不喜欢热闹,又赶紧回到城外,减少了点闲杂人等——也就是去掉些来蹭站位的小官,保留了各家推出来的少女,梦想着万一陛下进城时看上哪家姑娘,往后就结了皇亲。

毕竟宁倦在江右所做之事已经传开了,杀伐冷酷,利落果断,手腕强硬。

如今谁还敢小瞧这传说中的傀儡小皇帝?

卫鹤荣现在是势大,但小皇帝也不是吃素的。

江右这场仗,皇帝陛下走得险,但赢了个满贯。

等到这位陛下真正君临天下那日,昔日怠慢得罪过他的,都会是什么下场?

然而湖州知府左等右等,等到太阳都快下山了,也没等到皇帝陛下的车队进城。

他忍不住派了随从去探了探。

派出去的人很快便回来了,满头雾水:“大人,没看到有车队来啊?”

“怎么可能,陛下先前还在梁家祖坟那边祭祀。”湖州知府擦着脸上的热汗,挥挥手,“再去探。”

随从只得再骑马离开。

等到他再回来时,天色已然暗沉,天边的落日几乎被云霞吞没。

随从急匆匆地赶回来,报道:“大人,陛下并未停驻,祭祀完后,便改道去了临安府!”

湖州知府及身后一众登时傻眼。

湖州知府在城门外干等着的时候,陆清则坐在马车里,喝完随行的人熬的药。

他悄悄打着小算盘——等祭祀完后,宁倦怎么说也要进湖州城休息一下,与湖州知府客套客套,再去看看梁家的旧址吧?

他就趁机编个像样点的谎话,哄骗一番宁倦,独自去临安府一趟,见见原著主角。

反正湖州府距离临安府也不是很远,往返一趟来得及。

左右来都来了,不去见见主角段凌光怎么行。

他心里对这个主角始终怀有警惕,不论如何,最好别让宁倦和段凌光对上。

只是喝完药后,最近几日赶路的疲劳也涌上来,随着马车轻微的催眠晃动,不知不觉就睡了过去。

等他醒来时,天色已经黑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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