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二章 愁眉(1 / 2)
旧时的习惯,出了元宵节才算完整地过完了年。只是初二开始便不那么隆重了,无非遵守些约定俗成的东西。今年立春落在初七日,一早府里的女孩子们便忙起来,剪人形的五色绸贴在屏风上,又在金箔上雕刻人胜戴于鬓角。初七还有做煎饼的习惯,要在庭院里亲自动手,这就难煞养尊处优的娘子们了。
弥生拿着火镰的时候,简直觉得自己无所不能。原本男人才会做的事,她办起来也毫不费工夫。引火,支锅,驾轻就熟。姊妹们都感到惊愕,她站在那里,却恍惚有了点格格不入的悲哀。
“我不是深闺里的娇娘子,我是假男人。”她垂着嘴角,盘弄手指头。
众人大笑,“说浑话!哪个娇娘子比得过你去?你是巾帼英雄,文武全才!”心里喟叹着,到底在外求学苦,真真练得刀枪不入了似的。这样的女子不多见,也许将来有番作为也说不定。
这儿谈笑着,底下几个侄子挑着挂了钱串的竹竿来,围着火堆打转。道生一看就驱赶,“去,去,哪里不好玩,跑到这里来耍把戏!仔细告诉你们父亲打你们!”
孩子们被撵走了,莲生笑道:“真是晦气,打粪堆的东西,偏拿到锅灶边上来。”
那些竹竿是年初一遗留下来的,关于打粪堆有个典故。说河间商人区明有一天经过彭泽湖,从河水里出来个衣着华美的人,自称青洪君,请区明过府游玩,有厚礼相赠。青洪君问区明要什么,边上人教他说“但乞如愿”。如愿本来是青洪君珍爱的婢女,最后不得已,赠给了区明。自此以后区明的任何愿望都能得到满足。只可惜那区明度量狭小,大年初一如愿起得晚了些便棍棒相加。如愿逃到了秽土堆里,区明用钱杖敲打呼唤,但如愿再也不回来了。后世把这故事演变成了习俗,打粪堆乞如愿,希望可以心想事成。
弥生并没有那些忌讳,边忙着捞袖子熏饼子边道:“孩子家,有什么可计较的。我先头想问,一打岔忘了。上年我走的时候玄生姐姐的二嫂有了身子,怎么如今不见孩子?”
玄生哦了声,“下雨天里打檐下过,滑了一跤,把孩子跌掉了。说起这个来怄得慌,我母亲不问情由就骂。二嫂子可怜的,身子虚着呢,跪在胡床上打躬磕头。真是惊着了,到现在都病歪歪的。”
那位嫂子出身也不俗,前朝的辽东郡主。可惜娘家失势了,婆母要寻衅,只有忍气吞声。
几个女孩子都是没出阁的,推己及人,免不了“悲且伤,参差泪几行”。
这头感慨着,一个大房的嫂子远远地走了过来。探身看看她们做的饼子,笑道:“大人们登高去了,差我来问问可吃得。今日上新菜,厨里供了羌煮貊炙和醋芹,只等着你们的熏饼就菜呢!”
再一打量,那四个裹着袖子站干岸,只有弥生一个人忙活,嗬了声道:“这倒好,一家子几十口,全指着细幺一个人,了得!”便叫下人拿缚带来,绑了广袖上来搭手,“常年不在家的,难得回来还要这样劳累,可叫我看不过眼。”
大嫂子说着想起今早驿丞送来的手书,又道:“阿家同你说了吗?九王回信,十五观礼是一定要来的。这会儿安排了手上事务,十三动身,第二天便到了。”
她吃惊不小,“夫子要来阳夏?倒怪了,我只当他忙得很,抽不出时间来观我的成人礼。”
“这话不对。”四嫂子说,“你是入室弟子,夫子到场见证本就是应该的。若推说忙,不肯来,反而失了礼数。”
她听了惘惘的,看来还要准备一套说辞同夫子求情。当真怕什么来什么,她和夫子除了课业上的问答,平常是不怎么说话的。眼下冷不丁要论起她的婚事,多少有些难为情。别的倒也罢了,万一他和她爷娘统一口径,也认为她当嫁王潜,那她才是彻底的穷途末路了!
弥生惕惕然数着时辰,三五日转眼就过了。十二这天无波无澜到了傍晚,她正乘着一撇斜阳坐在杌子上清点回邺城要带的东西,房里侍候的婢女元香急匆匆进来,福了身道:“娘子快往前头去,有客到!”
她立起来,有些莫名其妙,“这样晚了,谁来了?”
元香上前给她抿头,“还能是谁,乐陵王殿下到了!郎主和郎君们把殿下迎进了堂屋里,传娘子过去磕头见礼呢!”
她吃了一惊,“夫子来了?今天不是才十二吗?!我十五方及笄呢,来得这样早做什么?”
“想是郎主信上说起了琅琊王家求亲的事,殿下提前来,好同郎主合议吧!”元香又忙着给她上粉擦胭脂,道:“腾出两天的空儿,若是敲定了好叫王家过礼。”
弥生垂首一叹,只怕是这打算。她自己的婚事,轮不着自己做主。如果父亲现在就和夫子谈起,她来不及做手脚,夫子一点头,事情便没有转圜的余地了。
元香眯缝着眼给她换披领,啧啧道:“我是头回见乐陵王殿下,这世上竟真有这样俊美的人物!可惜了,女郎与他是师徒名分。如若不然,按着次序排,女郎当配给殿下才对。”
弥生听得心里一抽,打死也不敢有这念想。丫头见识浅,她在京畿待了三年,什么青年才俊都见过!虽然目前没遇上比夫子周正的,但她坚信他日定有更入眼的良人出现。不过眼下不是想这个的时候,王家那胖郎君等着纳采问名,倘或现在拍了板,她的所有梦想便就此终结了。
再耽搁不得,她慌忙正了正裙襦出门。即刻赶过去,最不济紧要关头还可以岔开话题。
越是急,越觉得裙裾上的禁步碍事。谢家的教养极好,大到言行举止,小到步履仪态,对女儿都有最严格的要求。不像寻常人家随意,谢家姑娘走路须得莲步轻移。压裙更加挖空心思,丝带吊玉玦是入门,最高段的是绕膝钉上一排细碎的银铃,动作稍大些便是一波惊涛骇浪。不过这会儿也顾不了那么多了,她牵起裙角一路飞奔。
大约动静实在是大,方到宣德堂前的青石阶上,还未进门就惹得众人回头张望。
藻井下掌起了一溜描花八角油纸灯,正门上的排帘高高打起来,地心供了个青铜禁,熊熊燃烧的火耀得满室辉煌。
她看见上首正襟危坐的人,身形挺拔,眉目平和,戴着玉梁冠,雪白的褒衣博带,越发衬出宽清磊落的风姿。他淡淡瞥她一眼,似乎不甚满意,随即蹙起眉来。
弥生头皮发麻,夫子这模样最令人害怕。加之阿耶目光如电,恨不得活生生把她射出两个窟窿,分明是嫌她造次。她紧张得手足无措,才想起放下裙幅进门去。也不敢往上看,整整衣领便闷头一长揖,“学生给夫子见礼,夫子新禧。”
乐陵王仍旧是一贯冷冽的神情,似乎碍于她父亲的面子才容她免礼的。然而又不算真正宽宥,诘责道:“你入我门下时我就训诫过,正色端操,清静自守。如今看看,你可曾按我的话做?”
谢尚书很是尴尬,替女儿周全着,“臣下教女无方,才回来时诸样都好,谁知家里待了几日就变得这般顽劣。殿下好歹息怒,臣下回头必然狠狠教训。”
“我料着妹妹定是着急来拜见师尊,才会这么匆忙的,可是吗?”二兄笑着替她解围,“如今大了,更要知礼。快给夫子认个错,求夫子恕罪。”
弥生的二兄谢朝和乐陵王颇有些交情。当初之所以被强行收徒,就是因为三年前谢朝攻打蠕蠕凯旋,带了这位殿下回来做客。偏偏那么巧,后院料理花草的小厮抓了只雀儿给她牵着玩。她当时并不知道府里来了客,拎着细麻绳去找二兄,结果一进门就给九王相中了。说她天质自然,是块璞玉。只要用心雕琢,他日必成气候。
她不懂得成气候是什么概念,单因为能够离开家而感到由衷的高兴。于是她满怀着希望,就这么被带到了邺城。三年过去了,她咂出了点上当受骗的味道。静下来的时候想一想,夫子大约也有同感。她哪里是什么璞玉,分明就是一块顽石。这徒收得不上不下,如今只要认同王家的亲事,夫子就可以顺利卸肩了。
本来嘛,她及笄婚配是双赢的大好机会。四族之中琅琊王家排名在谢家之上,门第阀阅颇令人仰止,的确是般配的好婚。可指谁不好,为什么偏是那体胖的王郎呢?这么两下里一计较,反倒是继续学业有利些。可是眼下叫她怎么办?夫子生气,只怕更要打发她了。
她脸上辣辣发热,低垂着头,“二兄说得极是,学生请安心切,怕夫子久不见学生恼火,这才跑得急了些。学生是……”她吞吞口水,“是半月未侍奉夫子左右,心里挂念夫子安康。夫子若是因此气坏了身子,则是学生的大不孝,学生万死难辞其咎。”
谢尚书倒觉得惊讶。这丫头是家里老幺,从小娇惯着,脾气向来耿直,在父母面前也从不下气儿。还是恩师教导得法,有本事把她锻造得如此恭勤,的确叫人甚感宽慰。
乐陵王面上淡淡的,看不出喜怒来。隔了会儿方道:“过节的当口,我也不追究了。记住下不为例,倘或再犯,叫我知道了定不轻饶。”
她战战兢兢道是,起身退到一旁。脑子里又开始琢磨,下不为例,那应该表示自己暂且还出不了师门,还要在师父手底下调理上一阵子。她兀自欢喜,揣度着夫子可能并不赞同这门婚。真要是这样,那真是老天开了眼了。
她敛袖侍立,小心翼翼在边上伺候茶水。想到得意处一个没控制住,眼神跑了偏,居然和夫子的迎头撞上。吓得她猛打了个寒噤,再不敢随意走神了。
要说走运,那真是半点不假。她一直提心吊胆着,生怕父亲要和夫子谈起她的婚事。没想到一顿饭下来,两人只聊些民俗还有同僚间的琐事,并没有涉及王谢两家的联姻。
不过做学生的确是很凄惨的。祁人尊师重道,师尊宴客受邀也罢,居家读书写字也罢,但凡是门生,个个有义务从旁侍候。以前夫子有钦点的得意弟子随行,用不着她打下手,今日左右看看,那几位师兄都不在。这么一来她就得推上去,有点“舍我其谁”了。
父亲一生为人谨慎,同慕容氏说话永远都是谦卑而满含敬意的。他说:“小女资质浅薄,这三载给殿下添了许多麻烦,臣下真是惭愧得紧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