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二十三章 入弦(2 / 2)
他的心上结了一层冰壳子,连发声都变得艰涩迟缓,“如果我说,我如今机关算尽只是为了夺回你,你信吗?”
“这话问你自己,你相信吗?如果我不姓谢,没有这高门大户做后盾,夫子会看我一眼吗?如今我明白了,人要有自知之明。我的那点心思不过是奢望。夫子志存高远,哪里是我能左右的!夫子也曾说爱我,可是我有多重的分量,自己心里知道。”她略凑近他,摄魂一笑,“其实夫子待我,不过如此。”
她再也不相信了,不相信世上会有这样的人,忍情忍性到如此,愿意眼睁睁看着心上人坐进别人家的青庐里。除非是不爱。是啊,他不爱她,她一直以为至少会有一点点的感情,可是现在看得明明白白,半分也没有。他坚定地向他的理想进发,利用她,利用二王。因为一小撮王府护卫起不了大作用,二王和大王同是京畿大都督,有了手握实权的人做挡箭牌,才能名正言顺。
慕容琤知道,她对他的心是掳掇不起来了。既然不能相爱,那就相互憎恨。即便是焚心后的焦炭,也要在有限的生命里留下爱过的痕迹。
他慢慢吊起嘴角,火光照亮他的脸,眼神专注而锐利,“你还有多少伤人的话,一并说出来吧。我既然告诉你我爱你,就一辈子不会变。你信也罢,不信也罢,我自有主张。这两天有场大变故,你哪里都不许去,乖乖给我留在卬否。若叫我知道你敢乱跑,我拗断你的腿。咱们之间且没完,等我料理了大王,再来清算我们之间的旧账。”他指着门外,“去,回卬否去!”
弥生现在倒可以平心静气地咀嚼他的话,男婚女嫁后还谈什么完不完,他大抵也只有放狠的能耐了。
她笑靥如花,不得不提点他,“你别忘了王家女郎,夫子难道不讨好她,借以赢得琅琊王氏的鼎力相助吗?”
她说完,挽着纤髾扬长而去。他看着那身影逶迤走远,脚下踉跄着几乎站立不稳。他在她眼里已经如此不堪,要靠着裙带关系巩固地位。她现在都是淡淡的,怨而不怒,这比胡天胡地的吵闹更伤人。走到这步,完全是他的错。他算错了时机,也算错了她的承受能力。年轻女孩子视爱情高于一切,遇上同样的事,大部分会为爱妥协,可是她却没有。她变得强硬果敢,再不是以前那个闷吃糊涂睡的傻丫头了。
不过伤春悲秋,留待以后吧!他坐到书案前研墨蘸笔,眼下当务之急就是解决东柏堂那个大麻烦。大王的秉性他最知道,佳人在前,求而不得,简直生不如死。韩云霁口若悬河,要搪塞过去不是难事。大王这会儿正抓耳挠腮,他这里只要写封信,表示寻了机会会将弥生悄悄送去,以他的桀骜自负,定不会起疑。那么大的北宫园子啊!如果他把侍卫通通遣到园外,就算出了事,一时半刻也就不了位,给行刺留了足够的时间。再加上云霁的手段,要杀他,轻飘飘就能办到。
成败在此一举,这趟若是失算,就永无翻身的机会了。
他收势顿住笔锋,把狼毫重重掷到地上,吩咐人把信送到北城去,再请广宁王殿下过府来议事。这个泥菩萨这回总算有了刚性,也晓得冲冠一怒为红颜了。
他们那里图谋大业,对于弥生来说日子照旧。只不过多了坐在梅子树下发呆的时间,她漫无目的地神魂游荡,有时一坐就是两个时辰。
婚期渐渐近了,算算,大概还有十来天工夫。她听说二王去陈留请过了期,这么一来阿娘应当快要过邺城了。她心里的那些委屈恨不得全都倒出来,可又怕说漏了嘴会连累夫子。毕竟见不得光的地方太多,万一阿娘同阿耶提起,官场上瞬息万变,伤了他的根基可怎么了得。
她仰起脸长叹,知道自己没出息,终归是向着他。再等等吧,等各自成了亲不再见面,这种症候大约慢慢就会好了。
她无聊已极,自己和自己斗草打发时间。隐约听见一阵急促的脚步声,她回身看看,皓月从院外走进来,冲她福身道:“女郎,我才刚听见个消息,说是大将军手底下厨奴作乱,大将军打斗中崴了脚,敌不过反贼被伤。伤势许是过重,这会儿已经薨了。”
弥生愕然站起来,“哪个大将军?”
“大将军王,晋阳殿下。”皓月道,“大王遇袭的当口,广宁王殿下正在城东双堂,接了消息去救驾。那时大王尚有声息,后来搬上胡榻,一句话都没交代就咽了气。”
原本是无关痛痒的,因为始作俑者是夫子,弥生心里依旧不太好受。大王虽然有图谋,好歹没有真正伤到她。况且六王唐突她的时候还是他出手相救的,弥生对他谈不上喜欢,也谈不上恨。现在他死了,夫子的计划终于实现了,可那毕竟是一条人命啊,说没就没了。她实在看不透那群混迹在权力泥沼里的人,他们不念旧情,谁挡了道,不管是外族还是血亲,手起刀落,干净利索。
她忽然觉得可怕,夫子为什么变得那么凶残?抑或是他本性如此,以前只是伪装得好?六王和大王都被他算计死了,下一个该轮到谁了?她惶惶不安起来,如果他借机打压二王怎么办?二王是好人,不能重走晋阳王的老路。
她抓住皓月的手,“广宁王殿下呢?有他的消息吗?他人在哪里?”
皓月古怪地看她,脸上冷下来,“女郎这样关心二王?恕婢子多嘴,女郎不爱郎主了吗?”
她被皓月一句话问得怔住了,为什么他们觉得她一定要爱他?即便是指婚配了别人,即便大婚在即,也还是应该爱他?他是高高在上的神,若是她敢表示半点异心,就是大逆不道,就对不起他吗?
她拧眉望过去,“皓月,我爱不爱他都不重要了。”
“可是郎主爱你。”皓月说,“我们跟在他身边那么多年,从来没有见过他为一个女子失魂落魄。女郎指婚后的几天他茶饭不思,眼见着瘦了一圈,气色也不好,女郎没有看到吗?”
她看到了,可是看到了又怎么样?各人有各人的生活,她不能为自己的私欲毁了二王。他那么可怜,先头王妃是这样,如果自己步前人后路,叫他怎么办?更何况她有自己的铮铮傲骨,即便再爱,不能结成夫妻,绝无暗度陈仓的可能。
“那你叫我如何?学王阿难,面上敷衍夫主,暗里和夫子来往?”她倚着胡榻绣春手绢,花绷拆开挪了挪,重新合上。对她扬了扬手,“你看,即便严丝合缝,还是有以前的印迹。红颜易老,我经不起那许多。只怪命不好,若不是生在谢家,找个庄稼人一心一意地过日子,也比现在要安稳得多。”
皓月抿起唇不知该说什么,这么犟的年轻女郎真少见,或者是爱到了极致,反而容不得一点瑕疵。
弥生觉得手里的绣活有千斤重,突然有些举之不动。停在那里半晌,筋疲力尽。她弯下脊背,把额头抵在胡榻扶手上,一动不动。受着桎梏,逃也逃不掉,那么多苦楚,她洇洇落下泪来。
皓月大感无奈,才想要劝她,一抬眼看见郎主立在幔子前,忙屈屈腿退了出去。
慕容琤无声无息看了很久,她一直武装自己,那点脆弱从不落进他眼里。如今这个模样,像有只手在他心脏上狠狠抓了一把,痛得他几乎佝偻起来。他靠过去,站在她身边,却无从下手。
她哭得打颤,哭出来就好了许多。隔着水雾看到一片宝相花绲边的襕袍走进视线,她知道是他,一下子噎住了。眼前这场面弄得自己很坍台,忙不迭扭过身去拭泪。他的一双手从背后环绕过来,结结实实把她箍在怀里,脸颊凑到她耳朵上蹭了蹭,“细腰,你还是舍不得的,是不是?”
她听见他有些哽咽的嗓音,要把她活活凌迟了似的。一头去解他的手,一头叫别这样。
他却很固执,不容她抗拒,“就要这样,你是我的。”
他胡搅蛮缠起来真是可恨又可爱,弥生暗啐自己失心疯了,告诫自己不要被他的花言巧语诓骗。然而他是一颗毒药,她想抵御,又情不自禁沉沦。
“你忘记我们以前怎么样了?不过短短几天,都忘了吗?”他吻她的耳垂,“大王死了,没有人再会打你的主意,以后便可一世无虞了。”
她嗫嚅着:“那你放开我,叫人看见了不成体统。”
他闷声一笑,紧了紧手臂,“我说的这里头不包括我,我是一定会打你主意,至死方休的。”转而长长嘘了口气,“今儿真高兴。”
他在庆幸大王的死吗?弥生有些僵住了,他这么冷血,半点骨肉亲情也不念!
“富贵险中求,二王平时像个锯嘴葫芦,到了紧要关头却拿得出手。”他带了点拖二王下水的恶意,慕容珩在她眼里是温润君子,其实怎么样呢?杀兄弟的时候还不是毫不手软!他眼下称伤不能出面,这件事上不过施计。经手操办大多靠二王,他要是有一丝犹疑,这件事断断办不成。他哼笑,“大王既死,二王暗里也高兴吧,天大的好处降到他头上,这趟出手,可赚得盆满钵满了。”
弥生语窒,他们实在太过残忍,兄弟联手害死了大兄还沾沾自喜,简直无法想象。
“二王眼下要料理大王后事,还要进宫上奏,这两日忙,顾不上这里。”他不想继续那个话题了,把她推转过来,低下身子看她的脸,“我带你去看槐花好不好?我知道城南有片槐花林大得很,等这件事情过去了着人买下来,好好打理,盖个别院,以后你愿意的话就到那里过五月。那里景致好又清静,我料想你一定喜欢的。”
她愣愣看他,像在审视陌生人。他有些讪讪的,“怎么了?”
“夫子,你还是要我嫁给二王吗?”她眼里蒙上一层泪雾,把心缩成小小的一块,伸手拽他的袖口,带着乞求的姿态,“我不想嫁给他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