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三十一章 短兵(2 / 2)
他的眉毛果然高高挑起来,她知道,这是要发怒的征兆。
那又怎么样呢!她现在是什么都豁得出去的,垂下眼抚了抚膝头的褶皱,心平气和道:“请殿下顾全大行皇帝的脸面,我这么决定是为大家好。如今正值多事之秋,多少眼睛都在看着。有些不必要的麻烦,能避则避吧。毕竟邺宫换了主人,过阵子还要替圣人选后。殿下再出入后宫,实在是多有不便。”
她果然是有气度得很,到底做了太后,不一样了。他虽然生气,思忖下来也觉得她说得有理,的确是找不到继续留在内城的理由。只是不甘心,这话换作别人说还有可恕,从她嘴里出来,分明化成了捅他心窝子的利刃。不过他有耐心和她对垒,眼下挪出去没什么,过不了多久,她自然哭着求他回来。
他颔首,“就依你说的办,也不必到华林园腾地方了,我懒得走那么远。四夷馆有我的官署,我回那里去办差就是了。”
弥生没想到他答应得那么爽快,心里安定下来,又问:“嗣皇帝的登基大典日子定下来没有?”
慕容琤道:“十月乙卯,改元乾明,大赦天下。届时百官普加泛级,你可有谁要提携的?我一并写上奏表,呈敬御览。”
就像不当家不知柴米贵一样,知道从政的艰辛,心思自然和以前不同。外戚专权是大忌,阿耶已然累官至太尉,断没有再往上升的道理了,那高位还是另择贤明的好。弥生因道:“照着规矩来就成,不要破例,也不要逾越。现在朝局只求个稳,这点还要请殿下费心。拟了名单交由我过目,横竖党争的事免不了,两头齐大,方能相生相克,这点殿下比我懂得。”
她现在一口官话,听上去也很有几分见识,假以时日独当一面是不成问题的。可是他不喜欢她端着架子的样儿,仿佛离他千丈远。他幽幽一叹,“你放心,这些都交给我,我自然还你个太平天下。只是……私底下能不能不要这样说话?咱们……”
“咱们是叔嫂,是君臣。”她接口道,一点转圜的余地都没有,“我如今什么都不想,前尘往事也随大行皇帝去了。我只要看顾好百年,这是珩临终托付我的,我一定要替他办到。”
她满脸哀容,于他来说又是另一番滋味。她愧对珩,越觉得对不起珩就越是憎恶他。她吩咐金奔马殉葬时,他就知道她心意已决。她要把他们的感情做个了断,以告慰珩的在天之灵。
如果他能够狠得下心来,这也不失为一条好出路。大家不谈私交,各凭手段。他日夺少帝的天下,也没有什么后顾之忧。可是他能够做到吗?
他凄然看着她,她瘦了好多,眼下有淡淡的青影。这么美的人,披麻戴孝时格外有种羸弱哀怨的风致。他陷得太深,要全身而退断不可能。他只有争取,已经走到这里,离成功只有一步之遥。在不伤害她的前提下把大邺收入囊中,然后就不需要再顾忌什么了。登基后的风流账,不影响他做个好皇帝,这就够了。
两下里都缄默,她突然吩咐左右:“你们暂且回避,我有话和殿下说。”让他多少有些意外。
这次是她主动,弥生知道自己该怎么做。她不能一直受他摆布,如果以前还可以的话,以后为了百年也要脱离出来。
他拧起眉,似乎有不好的预感,她究竟又想说什么?
她站起来,缓缓踱到窗前。月色迷蒙,夜深了,廊庑外的空地上下了一层霜。一溜巡夜的禁军挑着灯笼走过去,甲胄上钉铆相撞,钢筋铁打的架势。从天街这头到那头,渐渐看不见了,只剩白纸孝幡在秋风里飒飒作响。
他等她开口,她终于喃喃:“我回门那天,夫子曾说过要一刀两断,再无瓜葛的,这话夫子可还记得?”
他怔了怔,那时候是一时口不择言,后来根本没有做到。他清了下嗓子,“我说过吗?”
她回过身来,就料到他会抵赖。她以前爱戴他,因为他是仁人君子,后来走近了,才发现他根本就是个赖子。再高尚的外表都是做给别人看的,他的心又黑又歹毒,出尔反尔根本就是最寻常的招数。
她并不气恼,点头道:“夫子事忙,大约真是忘了。不过不要紧,我记得就可以了。”
他脸上不是颜色起来,“你这是什么意思?”
“我只是提醒夫子,至于什么用意,夫子心里清楚。”
他冷着脸道:“我清楚也罢,不清楚也罢,不需要你来提醒。你想说什么,我猜都能猜得到。我劝你还是打消了这个念头,你和我,这一辈子都别想撇清。我知道珩的死对你触动很大,我也说过,一切罪业都由我来承担。你是个女人,你不懂政治的险恶。何必非要把自己搅进去?你只管好生将养着,男人之间的你死我活不和你相干。有时候把良心放在一边,你会好过很多。”
他把她拉进旋涡里来,现在让她冷眼旁观,不可理喻的论调!
“你以为我像你一样冷血?为了抢夺原本就不属于你的东西,你害了多少人?先是六王,再是大王,如今再加上珩,你不会良心不安吗?”她怆然道,“如果你还有一点良知,请你善待百年。把他当个帝王来看,不要凭借你的威望轻贱他。”
他听得撮火,“你这是要替百年求情?谢弥生,我该怎么说你?为个没有半分关系的假子上纲上线和我闹,你真以为当了太后,这天下就是你的责任了?大邺不论到谁手里,一样都是姓慕容。我不会眼看着家国凋亡,你也给我收拾起你的慈悲心肠来。与其为别人考虑,还不如多为自己的将来打算。”
“我还有什么将来?我早就一无所有了。原本至少还有珩,还有块遮羞布。现在连他都走了,我觉得自己就像是精赤着身子的。”她脸上笼着凄迷稀薄的笑,直勾勾地瞧着他,“夫子,你看见那只金奔马了吗?你害怕吗?珩是多好的人啊,他什么都知道,可是他没有拆穿我。”她捂住眼睛,呜咽起来,“他这么好……我对不起他……”
他默然,这点他承认。他以前轻视珩,出于强者对弱者一贯的鄙夷,因为珩根本不适合这个残酷的世界。直到他看见珩手里的东西,那只金奔马对他的震动也空前的大。为什么他到死都没有把这口怨气发泄出来?也许因为他对自己的无力反抗,也许因为他对弥生无法泯灭的爱意。他是个聪明人,他的隐忍是有价值的。他换来弥生的感激和愧疚,也换来百年的顺利登基。只是他明知道自己有篡位的野心,还执意要把他的儿子推上帝位,这个决定似乎又不太明智了,是在给大家添麻烦。
她又开始哭,他皱起眉头,怎么会有这么多的眼泪!他过去把她揽在怀里,“好了,仔细伤了眼睛。”
她却悚然推开了他,厉声道:“殿下自重,大行皇帝在看着!”
他回过头去,隔着重重帷幔,连棺椁的影子都瞧不见。他讨厌她这个样子,分明已经是他的人,还是和他隔山望海地对立着。她怎么就不能像平常的女人那样随波逐流些?后面要她屈服真不是容易的事。他的耐心有限,自打她为后以来,他虽然出入宫掖,毕竟人多眼杂不好亲近。他每时每刻都在念着她,她呢?她可曾有过想他的时候?
莫大的讽刺啊,古来不都是痴情女子负心汉吗?怎么到他们这里换了个个儿?他眼巴巴地盼着她,哪怕乞求来一个眼波、一抹微笑。可她早成了焐不热的冰雕,得到了身子,心却越来越远。
她冷着脸乜他,“从今日起,乐陵王殿下切要谨言慎行。若非有国事,我们连见都不要再见。你我如今地位悬殊,满朝文武都看着,请殿下别给幼主抹黑。”
他看她这样自矜身份,不由得讪笑起来,“你同我谈地位?你可知道现在的朝政握在谁的手上?没有我,少帝可是寸步难行的。”到底不想弄得这么僵,语罢又好言劝她:“细腰,你何苦这样?你不叫我动百年,我绝不会难为他。咱们一同辅佐他,待他十五岁加冠便归政给他……”他觑她,试图拉她的手,“我对你的心从来没有变过,既然百年也知道我们的事,何不……”
弥生狠狠隔开他,他是什么样的人,她再了解不过。现在说得好,一转头又是另一副面孔。百年知道他们的事是不假,他若是想拿朝政来威胁她屈服,她的尊严不能允许。
“你敢动我分毫,我绝不饶你!”她袖手道,“右丞相当得不耐烦了,夫子就让贤,仍旧回太学教书去吧!”
她还想罢他的官?他讶然,转而又好笑,“贬黜了我,单凭你和百年,能够支撑起偌大的社稷来?”
“你未免太倨傲了,浩浩庙堂之上,除你之外都是摆设不成?没有你,大邺就瘫痪了不成?”她灼灼望着他,“只要你交出实权退隐,你还是我心里可敬的恩师。但如果你办不到,那从今而后,咱们便只剩恩断义绝这一条路可走了。”
仿佛一盆冷水兜头浇下来,他霎时凉透了心。她这么不徇私情,莫非打算为少帝的基业死而后已了?到底太年轻,容易意气用事。他笼着袖子问:“你当真要这样吗?”
她踅身看殿那头的灵堂,百年正跪在蒲团上烧箔。红光照亮他的脸——那张肖似珩的脸。她沉淀下来,“我说的话,殿下无须怀疑。”
他的嘴角浮起苦涩来,他不想真弄到山穷水尽的地步,既然爱她,纵她一回是应当的。只不过现在撵他,日后再想请他出山可没有那么简单了。横竖他有把握,即使不在朝中,局势也尽在他手中。目下哄得她高兴,以退为进也没什么不可以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