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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三十六章 梦断(2 / 2)

他碰了个软钉子,虽然有些不快,但并不生气,笃悠悠道:“那正好,母亲来了你派人回我。登基大典近在眼前了,过了二月就该谈咱们的事了。”

她眼里有了笑意,故意装糊涂,“咱们的事?咱们有什么事?陛下是万圣之尊,心里有什么想法,下道口谕不就成了,还用得着商量吗?”

他听出她话里调侃的意味,回过身一把将她圈在怀里,低头贴着她的粉腮嗅了嗅,“你说什么事?我眼下虚火正烧得旺,你可别惹我。算算还有一炷香的时间,你要是自讨苦吃,我不介意这会儿把昨晚漏了的事补办齐。”

弥生面红耳赤,御前有专门伺候的人,司衣、司浴、奉茶,少说也有五六个。他这么大喇喇的,叫她脸都没处搁。心里再甜也要装矜持,她缩着脖子推了他一下,“陛下该视朝去了。”

他整了整冠冕,归置好表情迈步出门去,这一身隆重的礼服更衬得他渊渟岳峙,不容窥视。弥生送到殿前的基柱旁,看着法驾一路去远了方退回殿里。

元香还有些瞌睡似的,打起帘子迎她进去,一头道:“做皇帝真是辛苦得紧,殿下以后对陛下好一些。我觉得他也不容易,你们走了这么些弯路才有今天,更要惜福才好。”

弥生笑她一副正经的脸子,嘟囔道:“老婆子架势!”

元香不和她辩论,凑过来问:“你说他见大妇,是不是要谈你们的大婚?这可是做梦都要笑醒的大好事啊!可算盼到了这一天,你和圣人才是天造地设的一对,这是正神归了位,往后就一天天好起来了。等年下再抱个皇子,可不全让宗圣寺里那和尚说着了!”她想起什么来,拊掌道:“我看那青灯是个得道的老仙人,何不把他请进宫里来,叫他算算殿下什么时候能怀龙种。”

“越说越没边!”弥生扭身上床,重又窝进被子里,打发道:“你去吧,我再睡会儿,天还没亮呢。”

元香是她贴身的人,私底下也没那么多礼仪好讲,打了个哈欠迸出两汪眼泪来,揉揉脖子道:“像是落枕了,脑袋一转就疼,看来明天得找医正瞧瞧去。”边说边退到幔子外面去了。

弥生仰在软枕上,想起昨夜他就在身边,和她肩抵着肩地歇在一起,心里便有种敦实的温暖。被褥下的手探过去,在他躺过的地方一遍遍地捋。挪近一些,枕上留着他的痕迹。她把脸贴在上面,淡淡的龙涎香,感觉从未和他这样靠近过。

迟迟的人总会有些恋旧,她无法左右他的想法,被他牵着鼻子走,一直走到今天。有时想想,过去的一年像做梦一样。一年之内经历了三次帝王的更新交替,然后大宝终于交到他手上。不是摄政辅政,他成了名副其实的主宰。他想要的一切都得到了,以后的日子一定太平无事了。

太平无事了,她希望是这样。她安静从容地过她的后宫生活,养花种草打秋千,研究出很多消磨时间的好方法。她以为可以一直这样下去的,可是百年身边的近侍从木兰坊跑到长信殿来。他从台阶底下手脚并用地往上爬,到正殿时已经滚得满身泥,路上还摔着了鼻子,血流满面。

轻宵吓了一跳,忙指派人拦住了,定睛一看是熟人,暗里猜到了七八分,压低声喝道:“你这死狗奴,横冲直撞不要命了吗!”

那内侍高声号哭起来:“皇后殿下救命啊!皇后殿下……圣人因着华山王练字的时候写了个敕字,要抓华山王正法。殿下快去瞧瞧,再晚就来不及了!”

弥生大惊失色,慌忙从殿里跑出来问:“在哪里?如今人在哪里?”

那内侍卷起袖管拭鼻子,弓着腰道:“这会儿在凉风堂处置,奴婢给殿下开路,请殿下随我来。”

长信殿离凉风堂不算远,可是弥生觉得走了那么久,久得像走完了一辈子似的。那内侍说博士发现了华山王的字,有意封起来上奏。圣人命王当场写,对比笔迹之后证据确凿,便要左右拽着王绕堂而行,边走边打。他来求救的时候王已经满身是血,这会儿不知是死是活。

弥生听得腿弯子发软,踉踉跄跄险些摔倒。她不信他这样狠,百年对他构不成威胁,他为什么还要存心针对呢?

好容易到了凉风堂,她也不晓得自己是怎么上的丹陛。跌跌撞撞往前奔,只觉得昏天黑地一片,空气里有浓浊的血腥气,熏得她几欲呕吐。她脑子里勾勒出了无数画面,但是穷极想象,也无法和眼前的可怕场景相比。

她来晚了,她听见百年气息将尽时的哀求:“阿叔饶命,我愿与阿叔做奴。”然后边上的禁卫举起了刀,她还没来得及开口,眼睁睁看着那阔大的刀尖捅进了孩子窄小的胸膛里,顺势一挑,把他抛出半丈远……

慕容琤就背着手站在边上,究竟多么冷冽的一副心肝,才能在这种时候做到不动声色?弥生瘫倒下来,张着嘴想喊,喊不出声。肺里的空气都挤尽了,她忘了吸气,憋得脸色铁青。

轻宵跪在地上给她顺气,“殿下……殿下你快喘口气,快喘口气呀!”

慕容琤猛然看见大殿那头的她,一下子落了短处,心里惊惶起来。他悸栗着过去要搀她,她像只兽,血红着眼咆哮起来:“你为什么要杀他!你为什么要杀他!”她喊得声嘶力竭,愤怒的余音在殿顶上盘桓,“你蛇蝎心肠,将来必不得好死!”

她真的恨透了,也绝望透了。百年禅位给他为求自保,到最后还是交待了性命。他亲口答应过她不伤害百年的,可是不过短短二十日,那孩子就死在他手里了。满殿的血啊,星星点点洒满了凉风堂的每个角落。她不知道之前百年受了多少苦,这么小的孩子怎么会有那么多的血可流?绕室捶打,慕容琤好黑的心肠!

弥生几乎是膝行着爬到百年身旁的。他倒在那里,身上绯衣吃透了血,红得惊人的艳丽。她趴在边上叫他:“百年,你醒醒……”

他再也不能答应她了,小小的苍白的脸。一边的发髻散开了,散乱地铺陈在地上。弥生痛到心口痉挛,“苍天呀!”她把他抱在怀里,“是我的错,家家没有保护好你,有负你,有负你阿耶所托……也有负你亲娘……”

不管怎么号哭,死的已经死了。百年左脚从御座上跨下来,右脚就迈进了阎王殿。现在走远了,再也听不见了。弥生的心仿佛经历了淬火的过程,从炙烤到冷却,什么都轻了淡了。百年这么可怜,生在帝王家不是他的错。即便以前有违逆他的地方,现在他都改了。他不过是个孩子,一个已经放下了权力,等待春暖花开时放风筝,没有机会再长大的孩子。

她哭成这样,叫他心痛之余又觉可恨。他命左右叉开她,指着百年的尸首下令:“给朕拖下去,扔进池子里喂鱼。”

弥生惊惶去夺,无奈左右架着她,她使尽了力气也挣不开,只有声泪俱下地哀恳:“留他个全尸下葬吧,求求你了……”

“你越是这样,我越是不依。你只管闹,再闹我叫人把他剁成肉酱,不信你试试!”他气昏了头,愤然对那两个抬尸的大喝:“扔!”

轰然一声响,破了冰,湖水溅起来老高。一池碧波荡漾,转瞬便被百年的血染红了。弥生看着他沉下去,杳杳地沉下去,面目模糊,不复得见。她浑身的力道都抽空了,从来没有这样绝望过,仿佛灵魂也随之涣散了。这次真的该放开手了,她瞪着一双大眼睛惊恐地望着他,“慕容琤,你伤我千回百回,我都可以原谅你。但是这次你杀百年,砍断了我对你仅剩的爱。谢谢你的绝情,叫我看清了以后的路该怎么走。你如此心狠手辣,注定要做一世的孤家寡人。”

她推开钳制她的人蹒跚着下台阶,眉寿和元香迎上来接应她,她耷拉着两手歪在元香肩头,阔大的襕袖扫过地面。她走向梅林深处,渐渐不见了。

他晃了晃,孔怀见势上前来搀扶,切切道:“陛下保重圣躬,皇后殿下是一时生气,稍过些时候就会回心转意的。”

他堕进了一个黑洞里,忽然变得无法直视自己。她还会回心转意吗?可能再也不能够了。他失魂落魄地转过脸来问孔怀:“朕这次真的做错了吗?”

孔怀铿锵地答:“陛下做得对!陛下是圣主明君,为君者审时度势,杀伐决断。陛下所做的一切都是为大邺的安定,是防患于未然。”

可是他觉得自己做错了,至少对于她来说是做错了。他看着那平静的湖水木然站了一阵,半晌才长叹一声,“着人打捞上来,按王制发送到峻成陵吧。”

沛夫人和佛生来的时候,弥生正坐在胡床上倒弄锡箔。脚边的篓子里蓄了满满一篓冥钱,看样子已经剪了好久了。

“可用过饭?”沛夫人问边上的眉寿,“总不是呆坐了半天吧,累坏了怎么好!”

佛生上前抚她的肩,温声道:“事情都出了,还是看开些吧。你要知道万事皆有因果,你问过他为什么吗?”

弥生抬起眼来,“为什么?他能说出什么原因来?他谋朝篡位心里发虚了,怕他的江山坐不稳,就对百年痛下杀手,难道还有别的原因吗?他抢了百年的皇位还要他的命。”她缓缓摇头,“现在我也不想问情由了,横竖已经是铁打的事实。百年死了,我对他的心也死了。他这样六亲不认的人,将来指不定怎么排除异己。咱们谢家在朝为官的太多,各自珍重吧。”

沛夫人知道她心里难过,却不愿意见她如此消沉,因道:“百年这孩子委实是可怜,可他的心机却要在你之上。你就是个傻子,被耍得团团转,还实心实意地为着别人着想。不是我替圣人说话,你自己琢磨,圣人颁诏命下令诸王离京,他为什么偏要留下?还不是瞧着离王庭近,心里割舍不下!你和圣人终究是夫妻,夫妻本应当一心,他又这么赤诚待你,你何苦为了外人和他反目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