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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307章、京察真好啊(2 / 2)

他提到的是费宏,实则直指皇帝。

夏从寿始终认为,保留着南京诸部的设置,在离皇帝和中枢远一点的地方、更方便一点的地方留个缓冲,对大明来说才是更好的。

世间事,就不可能非黑即白,总要有缓冲的地带。

不只是让他们缴田赋,还要大打一次官绅富户、分掉他们祖祖辈辈的田地吗?

就算只是那些他们不干净拿到手的田地,那此时此刻也是属于他们的田地。

没人急眼?

哪有做皇帝的始终在刺激自己臣民造反的!

“谁说要彻查黄册了?谁说要毕其功于一役了?”杨廷和奇怪地问。

夏从寿愣了愣,而后更悲愤:“所以说,下官枉居二品,一无所知!”

杨廷和收敛起笑容,多年首辅的威严散发出来,目露精光冷声说道:“要不如山去做宰辅,这样你便满意了?”

夏从寿陡然心头一寒。

“你今日前来,做这场戏又何必?你见过了本督,以后行止便可拉着本督一起说?”

杨廷和继续输出:“怎么?做了二品,便可凡事不遵旨依令行事了?”

“……下官不是此意。”

“正德十六年,你还是福建右布政使,如今便是南京户部尚书了。是本督任首辅时薄待你了,还是陛下不识你才、任人有失偏颇?”

“……下官不敢。”

可是你看看张孚敬啊!

“堂堂正二品,入门跪拜,你想要这些闲话传到哪些人耳朵里?”

夏从寿满头大汗:“下官实无此意。”

杨廷和这才慢悠悠地缓和了一点语气:“你能想到的,莫非朝堂衮衮诸公都是蠢材,陛下也是昏聩之君,不知晓其中轻重利害?你以为陛下褒赏你,是逼你去做什么?是你聪明,总还没有拿南京国本说事,给了陛下和朝廷想要的呈请!”

“下官……”夏从寿这下觉得自己不是那么聪明了,难道南京户部和自己的反应也在算计之内?

“朝廷定下今年推行新法至诸省只清丈田土、改革衙署,清丈田土最终的结果自然是汇到南京户部。这担子你南京户部如果不挑,那就北京来挑。如今你要挑,那就挑好。能挑好,才是真正的才干!”

杨廷和看着夏从寿,嘴角露出一抹微笑:“如山愿意挑担子,故而圣心大慰,降旨褒赏。”

“……不是要彻查黄册?”夏从寿的声音小了很多,眼巴巴地看着杨廷和。

那我也得能够知道,这担子能不能挑得动啊!

挑担也讲姿势的,你们到底为南京户部对清丈田土一事的反应做了几套预备方案?

“查,自然是要查的。查了黄册做什么,那却有讲究。南京户部这两年多来确实怕查,如山忘记自己是怎么上任南京的了?”

夏从寿悚然一惊。

南京户部为什么今年碰到京察忽然有沸腾之势?

嘉靖三年,应天府尹孟春和南京户部一起筹谋,给南京户部代征粮赋的四省各府都发去了公文,而后就被锦衣卫缇骑南下带走,罪名谋逆。

南京户部里剩余的低品官员和吏员,还有多少其实一直担惊受怕着?

难道查黄册,只用来继续清洗南京这些低品官员和“世吏”?

杨廷和瞅着他,目光中带着深意:“你弘治六年二甲进士,希贤时任大宗伯,他儿子刘东是你的属官。我不是你座师,现在却可点你一句。”

“……下官受教,请阁台明示。”

“你非清流出身,应该早就想明白的。”杨廷和叹道,“新法想要推行好,最大的难关不是官,而是吏。衙署改革,各省广设八九品官,给品衔、给出身、给俸禄,难道陛下和朝廷是要供养着饱饮乡里血肉的世吏,哄着他们帮忙推行好新法?广开乡试恩科,增设副榜,等到什么时候七品以下全都深明大义了,诸多政令才不致于现在连有些二品大员也不能全然知晓!你南京户部,又比筛子好多少?”

夏从寿终于醍醐灌顶,诚恳地拜了拜:“下官知道谢表该如何写,也知道此次分寸了。”

从黄册的事情去办那些经手这些公文最多的吏,不是说要彻底搞清楚哪些田土的易手有问题、要从如今的田主手上强收回来。

但敲山震虎,过去帮助地方上许多人篡改黄册的吏员被办了,就算不去主动找一些官绅富户的麻烦,他们为了免灾、为了乡贤这种新规则,又会分成两类。

在这一轮只办吏的漫长时间里,总有识趣先想方设法主动脱离麻烦的,或捐为官田、或捐为学田、或低价发卖。

聪明的摇身一变成为乡贤,旧问题解决了,新地位有了,最后那些死守着自己用手段谋来的田地的,才是下一批被牵连的目标。

朝廷耍得一手好钝刀。

既然目的就是吏,又岂能事先张扬?哪个衙门的公文不是先经过书办吏员的手?

南京户部衙门内,有官身的低品官员仍自不安,但在南京户部办事的吏员和差役,仍旧只是吏役,不像其他省一样有拿到官身的机会。

“今夜再去秦淮河快活?”门房那边的役员挤眉弄眼,“最近姑娘们的生意,倒全靠咱们照顾了。那听雪阁的头牌,如今也肯见咱们这等人了。”

他的好朋友感叹道:“京察真好啊。”

京察一来,五六七八品的官儿不敢到处瞎玩了,科道言官到处咨访呢。

因为科道言官到处咨访,他们衙门里可能会被咨访到的这些办事吏役们,这段时日见到的上官笑脸都比以前多,甚至还有有一些“犒赏”(封口)银子。

只盼年年月月有京察!

“你说司农奏请的事,朝廷会不会允?”

“允了是允了的日子,不允是不允的日子。”啜了一口茶,他懒洋洋地说道,“不过若是允了,这黄册誊造的打点费也得涨。不说七成,三成五要涨吧?”

“三成五啊?”

好朋友憧憬着。

誊抄黄册那么大的工作量,当然是要另外请人的。想进南京户部做事,托人说情当然要花钱。如果是想在黄册上动什么手脚,哪次不是上上下下的口都要封住?

尚书大人额外要了七成,他们只额外要三成五,多么良心!

“尚书大人到。”

外面门口站班的差役一声喊,两人连忙换了表情走出门房,准备迎接夏从寿。

夏从寿路过他们时目不斜视,只是板着脸点了点头。

确实妙。若有了官身,那就有了另一套行事规矩。犯了,好查。只是吏,不担责任。

先给官身,再办掉,让他们知道以后不一样了,那是立新规矩。

夏从寿本以为朝廷对于另外几十万两银子会为难很久,现在他忽然也想明白朝廷为什么那么有钱了。

地方县里,有多少世代吏员出身的家庭,其实比县尊家里还富呢?

直奔自己的官厅,只见刘东也坐在那里,见到夏从寿之后站了起来行礼问好:“大司农。”

而后,就是童瑞。

“何事?”夏从寿坐了下来,看着他们。

“听闻张公公清早去了司农府上宣旨?”童瑞凝重地问。

“随后我去了总督应天部院。”

夏从寿并不奇怪他知道,堂堂南京镇守太监带着人去他府上时,有圣旨的话都是要供在黄稠盘里端过去的。

“陛下已有旨意?”童瑞问的自然是旨意内容。

夏从寿扇了儿子一个大逼斗,有资格听到圣旨的几人都被他严令先不许胡说,童瑞无法知道皇帝旨意的内容。

但夏从寿只是木然说道:“另外七成银子,准了。”

“这么快?”童瑞意外不已,“国务殿和国策会议竟如此之快便议决了?”

北京户部从正二品尚书,正三品侍郎,正四品总司……只看衙署改革的内容,就是要充实好衙司结构、直接与各省府对接方便的架势。

南京户部还有多少存在的理由?权柄要被削多少?

既然如此,费宏和北京户部尚书又怎么会这么痛快同意南京户部的要求?

夏从寿继续说道:“后湖封库,我南京户部也要增设一个国土清吏司,主事是新科一甲进士詹荣。另外,还有一百七十六位新科正副榜出身正在南下,都是国土清吏司属官。其中绝大多数到我南京户部报道后,就要奔赴各府州,差使是黄册督巡专员。”

童瑞张了张嘴,而后愤懑地说道:“既如此,何不直接在北京新设黄册库!”

刘东则骇然道:“如此锋芒毕露,朝廷不惧天下议论纷纷、朝野震骇吗?”

“议论什么?震骇什么?”夏从寿看了一眼他,“莫非如今黄册确实不准,纰漏重重?”

刘东也变得跟童瑞一样,张了张嘴,却说不出话来。

黄册有问题,问题很大,但这是人尽皆知的秘密。

谁要主动说破,说出来了让陛下顺势下旨彻查?

“只为南京诸官要应京察,人心难定,故而增派人手。他们是新官,不需京察,可专心准备黄册重造事。”夏从寿说着,“况且,旨意没说要清查黄册中有无谬误。留在南京的,也只是七个新科进士,居中筹备。”

“……来者岂善?”童瑞说道。

“你是新官,我也是新官。就算如今库中黄册有什么问题,难道归罪于你我?”夏从寿说完,脸色却不见轻松,“我还要拟谢表,诸事都等公文到了,人到了再说吧。”

二两银子一册,比北京那边预算的成本还低,夏从寿和童瑞此前都没想着从这件事里捞什么钱。他们只想着自己既然被放到了南京,只怕再无升迁机会了,南京户部的权柄不能被削——那是他们将来地位和影响力的指望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