捻芯说道:“老样子,隐官别信她。”
傅舷神魂剧颤,蜷缩在一起,听见捻芯的冷嘲热讽,她痛苦呻吟不已,想要骂那刽子手婆娘几句,却是徒劳了。
“问你话呢,跟玉符宫是什么关系。怜惜蛮荒人才,是你师尊或是周密的分内事,怎么也轮不到我一个当隐官的。”
陈平安一脚先踩中傅舷的脑袋,再抬脚落脚,将傅舷的一整条胳膊从肩头处当场“斩断”。
傅舷颤声道:“我是玉符宫亲传弟子,蛮荒天干一脉之一,符箓修士秋云的师姐,但是我们两个加入玉符宫都不足百年光阴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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陈平安绕路,再一脚踩断傅舷的另外那条胳膊,视线偏移些许,好像开始盯着她的脚踝处……傅舷立即忙不迭说道:“将心脏炼制为一座装满符箓的‘藏书楼’,是我自己的想法,当年师尊觉得可行,给了些建议,防止意外,还送出他老人家四张亲笔写就的‘门神符’,之后我便用了整整一甲子,绘制了十二万张符箓,不同的境界不同的落笔,品秩有优劣,此外还有玉符宫赐下的十几张大符,也被我炼了,作为书楼的大阵中枢。下山之前,师尊颇为高兴,说此举可伤飞升,足可自保了。”
陈平安先踩断她的一只脚踝,再说道:“自己续上。”
与此同时,陈平安报了十几个妖族修士的名字,一脸疑惑问道:“一个个愣着做什么?你们都是名声在外的大宗高徒,赶紧把各自祖师堂传授的道诀都抄写出来,写完了,我确定有无藏私或是故意错漏,好送你们上路。”
傅舷的肩头小腿、与被打断的手脚之间,出现了无数条金色丝线,她的鲜血也是泛起一种神异的淡金色。
果然验证了猜测,陈平安问道:“傅舷,你的鲜血是天生的符泉?”
傅舷点点头,说道:“师尊却是从来不肯让我放血炼制‘符墨’,只是让我好好修行,以后争取超过他的符箓境界,与浩然夺回‘符箓’二字。将来有机会的话,说不定可以再去一趟青冥,与师尊的一位故人显摆显摆,只是那位故人是谁,师尊没有说对方的道号。”
陈平安揉了揉眉心,看得出来,傅舷的师尊,既是当之无愧的蛮荒符箓第一人,也算是个真正意义上的学道人。
这位玉符宫的开山祖师,道号“云深”,真名言师。
上次陈平安跟老观主做买卖,其中有个都双方谈好买卖了再临时开价的“添头”,就是让陈平安将来走走蛮荒,帮忙走趟玉符宫,说是“剑斩言师,助他蜕解。”
老观主当时口气随意,说得就像让一个稚童跑出去街上买瓶酱油醋带回家一般的轻巧简单。
唯一的好处,是没有限定日期。
陈平安只是奇怪一事,周密为何不干脆一并吃了言师,将蛮荒符箓一道的气运也集中于自己一身?
好像猜中了隐官的心思,傅舷小心翼翼说道:“周密十分推崇我们师尊的博学多才,经常秘密造访玉符宫,从来不聊天下形势,只是聚在一起讨论些……在我看来毫无用处的学问。”
哪怕明知这么说就是一种对隐官的挑衅,极有可能因此再受罪,躺在血泊中的傅舷,她还是忍不住要为自己的师尊说几句……家乡天下全然不知的好话。
陈平安不置可否,来到一张“书案”旁边,那位正在奋笔急飞的玉璞境妖族也不敢抬头,只是问道:“隐官大人,不是故意骗我们,周密当真被你们干死了?那绶臣呢,竟敢有脸跟你齐名,隐官就没有随手做掉他?”
陈平安双手笼袖,低头看着那一手娟秀笔迹,还挺像样,便说道:“仰止他们这拨旧王座之后,大剑仙绶臣已经算是新王座里边的老人了,你当是什么菜帮子可以随便掰断的?”
那位妖族使劲点头道:“南绶臣北隐官,绶臣这厮绝非浪得虚名,也对,他若是弱了,也显不出隐官的厉害。”
陈平安看着那篇道诀,问道:“杀绶臣靠你一张嘴啊?在我们浩然天下苦读圣贤书,偷偷练就了言出法随的本事?教教我?”
妖族顿时笑容尴尬,下笔如飞,愈发有如神助,不忘补救一句,“隐官大人说笑了,我确实看了些浩然书籍,参加科举考个状元是有把握的,口含天宪的圣人神通,这辈子却是不敢奢望。”
陈平安问道:“我若是去蛮荒,夺了斐然的共主位置,服不服众?”
那位担任过一座军帐副帅的年轻玉璞境,立即放下笔,抬头说道:“服众,必须服众啊,我第一个赞同,愿意为隐官大人效命出死力,带队杀向托月山……对了,隐官,那位蛮荒共主是谁、叫甚名甚来着?”
陈平安说道:“剑修斐然,旧王座切韵的师弟。”
玉璞境妖族叹了口气,痛心疾首道:“时无英雄竖子成名,我们蛮荒如此不济事了吗,竟然让这种阿猫阿狗当了天下共主。”
陈平安说道:“这鬊鸟在剑气长城的战场,鬼鬼祟祟捡漏,差点做掉我。”
那妖族立即变了口风,“果真如此,该他共主!”
陈平安说道:“除了这篇道书,你再多写点当年大骊在宝瓶洲排兵布阵的疏漏处。”
妖族点头说道:“好说,隐官大人,我这手行草,功力如何?”
陈平安笑道:“估计斐然用脚指头夹块木炭都比你写得好。”
妖族不知为何,说道:“隐官,与你说句离题万里的真心话,我家乡洞府门口的一棵桃树,开花之时,都要比南塘湖青梅观内满山遍野的梅花更漂亮。”
陈平安随意说道:“有机会去瞅瞅,看看你有没有吹牛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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双方对话,这一通扯闲天,都是蛮荒雅言,连同捻芯和蛮荒看客们一起,却也没有谁觉得如何别扭。
察觉到最里边那间牢狱的动静,老车夫来到此地,在高台外边的虚空境地,打开一扇门,远远看着高台那边。
期间陈平安又不停翻看那本小册子,联系桐叶洲那边的一些隐秘事迹,随手宰掉了几头妖族,每死一个,石碑那边便多出一个填金文字。
临时想起一事,陈平安喊来袁化境,将册子丢给他,问他有没有相中的妖族修士、武夫,拥有那把本命飞剑“夜郎”的袁剑仙眼神熠熠,仔细翻阅过那部简直就是生死簿的册子,袁化境快速权衡利弊一番,说了三个名字,结果发现气氛古怪,不单是那个缝衣人捻芯似笑非笑,便是那些蛮荒畜生都眼神奇怪,原来袁化境挑中的,分别是那位已经脑袋开花的山巅境武夫,傅舷,和一位正在埋头书写大骊排兵优缺所在的玉璞境。
陈平安说道:“那你可以回了。”
袁化境气笑道:“逗我玩呢。”
陈平安说道:“可以换一拨。”
袁化境翻检记忆一番,十分惋惜,摇头道:“其余的都是鸡肋,用处不大。我尚未跻身玉璞,它们暂时只会浪费份额。”
剩下的二百余妖族,有半数都在用蛮荒雅言、或是家乡方言,大骂这位眼睛长在腚上的不知名剑修的祖宗十八代。
袁化境面无表情,重新翻看册子,将那几个骂得最凶的妖族给点名出来,淡然道:“国师,选好了,就他们几个。”
陈平安笑道:“等你跻身玉璞再说。”
袁剑仙来也匆匆去也匆匆。
陈平安对那四头被袁化境点了名的妖族说道:“如果不想落个生不如死的下场,沦为傀儡,趁着这位元婴境瓶颈剑修尚未闭关之前,你们自己掂量。”
陈平安转头望向老车夫那边,“你也好,晏皎然也罢,你们有看中的东西,可以直接跟大骊朝廷开口讨要,真有本事还可以明抢,但是你们唯独不能自作聪明,不能偷。”
“退一万步说,偷了也就偷了,总该藏好,不要被我发现。”
“不然就像现在,我们双方都尴尬。”
苏勘只当这位新任国师是在诉说八道,冷笑道:“欲加之罪何患无辞。当然,如今你在再无周密的新人间,是如日中天的地位了,别说大骊王朝,就算出了宝瓶洲,山上修士的对错生死,不都是你说了算。”
陈平安微笑道:“难怪是京城长源醋铺的老主顾,吃多了,说出来的话都是一个味儿。”
苏勘直勾勾与之对视,思量片刻,叹了口气说道:“还你便是。晏皎然那边,你自己看着办,跟我没半颗铜钱的关系。”
老车夫伸手一抓,将一个收为不记名弟子的妖族,从道场拎过来,往高台那边一丢,是个身材婀娜、貌若少女的妖族。
陈平安看着她,啧啧称奇道:“至少是一百多号地仙修士不惜拿命开道、也想要送出去重见天日的‘托孤’人选,你自己说说看,得是多好的修行资质?”
她神色漠然,“要杀要剐都随意。”
陈平安说道:“只是托月山百剑仙之一,如果没记错,你的排名还很靠后,跟竹箧他们是一个天一个地,照理说,你可入不了苏勘你这个半吊子师父的法眼,说吧,你还有什么见不得光的隐藏道脉。”
苏勘叹了口气,说道:“她跟玉梳,都是周密的不记名弟子,担任过很多年的侍女、校书,之后被周密送给了托月山和玉符宫。玉梳就是晏皎然相中的,我这徒弟,肉身已毁,做账简单,很容易瞒天过海,鬼物修炼,也能登顶。你放心,我确定过她的大道根脚了,周密没有动任何手脚。晏皎然却是小心过分了,依旧选择让玉梳留在这里吃苦,至于为她安排的那条退路是什么,你自己去问晏皎然。”
陈平安转头望向傅舷,笑道:“难怪你要拉着玉梳一同侍寝。同门情谊,可歌可泣。”
傅舷脸色惨白无色,先前故意如此“刁难”玉梳,当然是她故意为之,只是没有想到依旧被隐官揪出。
捻芯疑惑道:“晏皎然不是崔瀺的心腹吗?”
陈平安说道:“他还是紫照晏氏的话事人,总要未雨绸缪,哪天大骊真的没有国师了,他自己与家族该何去何从。”
苏勘感慨道:“聪明反被聪明误,晏皎然也是人之常情。”
陈平安说道:“卖糖蒜的酱菜铺子提不提价,换不换师傅,你说了算?”
苏勘一时语噎。
陈平安说道:“我故意迟迟不来这边对账,是给了你们机会的,你们自己抓不住。”
晏皎然没有带那两位亲传弟子,而是单独来到此地,拱手作揖道:“属下知罪,认罪。”
陈平安等了片刻,笼袖抬头看,笑道:“还以为你会说是我师兄崔瀺的暗中授意,想要让他们所有在押妖族,看到一丁点儿的渺茫希望,如暗夜陋室风中的一盏灯火,飘忽的光亮,将灭不灭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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晏皎然说道:“虽然想到了,但是我不敢这么说。”
陈平安挥挥手,“你可以带走玉梳,苏勘也可以带走她,以后你们就别管这边的事务了。前提条件就是紫照晏氏学一学马粪余氏,但是负责接手大骊随军修士那摊子事的人选,你晏皎然依旧有建议权。苏勘则是再收一个不记名弟子,赵端明,必须将雷法倾囊相授给他。”
晏皎然如释重负,“领命。”
也好,就当是一朝天子一朝臣了。能过上二三十年的山居隐士生涯,建造一处别业,养养花鸟,如老话所说“凉棚鱼缸石榴花,先生肥狗胖丫头”,不也曾是自己梦寐以求的清闲光景?
苏勘疑惑道:“还有此等好事?这里边真没有什么算计、陷阱?”
陈平安斜眼看他。
不单是捻芯,就是那些看热闹的妖族,也晓得年轻隐官这种眼神的简单意思了,就一句话,你配吗你?
苏勘却是不以为意,说道:“国师哪天得空了,可以去我宅子那边坐坐,叙叙旧,翻翻老黄历,当作下酒菜,想来滋味一绝。”
先前旧天庭已经被新天庭顶替,新天庭也随着周密的陨落人间而如风飘散。
苏勘也好,封姨也罢,他们这些旧神灵,浸染红尘万年矣,倒是更像人了。
只要活得够久,看得人事够多,就会发现最能蒙蔽行家的新物件总是做旧。
陈平安点点头。
人间摇摇晃,转眼又万年,我与诸君同,共在魂梦中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