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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26章(1 / 2)

“世子杀不得啊!”

“未来的事毕竟还没发生!”

“我们在这世上仅剩一两个至亲了, 总得给孩子一个戴罪立功的机会吧!”

在经历了一番和先前一模一样的极限拉扯后,郑成功终于艰难地把李定国拽回头。

两位老父亲身心俱疲,彼此相顾长叹。

明明我们两人都是当世英杰, 怎么儿子却这么不争气呢!

“我算是看明白了”,李定国一脸冷漠,“指望别人都是虚的, 哪怕是亲人、后人也一样。”

“唯有自己活久一点, 在有生之年平定天下,克尽全功, 才不至于让抗清的大好局面葬送。”

郑成功点头同意:“是啊, 我真的好想再活五百年[1]。”

……

于谦受这些诗启发,想去先生从前生活过的地方看一看。

他暂时还不能自由活动。

于是, 他趁着在邓剡那里看书编史的功夫,对张珪旁敲侧击:“你就不想沿着你老师从前的足迹,四处走一走?”

张珪:!

听着好心动是怎么回事。

不过,他还是有理智的:“要去也是我陪老师一起去,有你什么事啊。”

邓剡依旧在病中, 没什么气力起身, 苍白瘦弱的指尖捧着一杯水,慢吞吞地喝着。

他觉得学习要劳逸结合一下:“没事, 不用管我, 徒儿和廷益自去玩吧。”

张珪闷闷不乐:“老师干嘛叫他那么亲近,还廷益,喊一声姓于的得了,我都没这待遇。”

邓剡熟练地给小徒弟顺毛:“那是因为徒儿你才十五岁, 尚未取字。”

张珪眼睛一亮:“那等我及冠, 老师亲自来给我取字好不好?”

邓剡微笑说好。

他抬手给张珪小少年理了理衣领, 又看向于谦,叮嘱道:“你二人出门好好相处,不要吵架,注意安全,切莫再胡乱吃东西了。”

张珪表面答应得好好的。

一出门,离开自家老师的视线,立刻隔出三丈远。

要他跟于谦这厮和平相处?不可能。

于谦也不在意,反正张珪就是个让他顺利出门的工具人罢了,能用就行。

张珪走在路上,目不斜视,向他那个方向大喊:“喂,先去哪里?”

于谦把先生的诗稿拿出来,和庐陵旧日地图对照了一番:“先去王大娘点心铺。”

张珪精神一振。

江南点心可是很出名的,说不定还能一边吃好吃的,一边临江听点小曲呢。

然而,理想是丰满的,现实是骨感的。

庐陵之地饱经战火,居民四处流离,多葬身沦亡。

王大娘糕点铺,早已经人去楼空,甚至整条街道,也显得十分萧条冷清,空荡荡的墙壁迎着日光,毫无人气。

于谦皱眉道:“这里本该是一处闹市区。”

张珪默然。

他们一前一后,又去了许多文天祥诗里提到的地方,几乎每一处都已人声稀落,商铺倾颓,大门紧闭。

只有一家酒楼还迎客,却也并未再售卖那些烤鸡烧鸭之类的美食,仅剩一壶清酒,一碟素豆腐而已。

于谦问起缘故。

掌柜说:“烽火四起,货物送不过来,之前经常购买的那一户养鸡人家,也在不久前被元人杀死了。”

他说话的神色很平淡,有种对待生死的麻木惨然。

从窗口向外看,街巷是寂静的,家家户户都不再出门,偶尔有行人路过,也是满脸惶惑。

因着张弘范军近日入驻城内,仿佛每一丝空气中,都还残留着那种血与火,动荡不安的气息,和庐陵这座城自古以来的温润文气搅合在一起,分外使人纠结心惊。

他们饭后,向着今日最后一站,白鹭洲书院走去。

白鹭洲书院是大宋先丞相江万里所办,文天祥和邓剡都曾在这里读书。

在元军攻占庐陵的那一夜,江万里率全族投水而死。

仿佛是隔了时空,与多年以后的崖山,十万军民齐投海,遥相呼应。

后来,这里便空旷了下来。

数年的时间,已是草木青青,一个劲地疯长,成了小动物们四处奔跑的乐土。

于谦划船入江心洲,拨开齐膝深的野草。

青木不知人事改,今春还泛新碧色。

张珪瞪眼看着山上破败的房子,蛛网横生,野兔乱跑,不敢相信这一片残垣断壁,就是老师给他讲过许多次的少年旧梦。

邓剡回忆过往,微微含笑的模样,多么温柔美好啊。

可现在呢。

张珪想着一路上的所见所闻,声音低沉:“我不明白,为什么明明战争已经结束了,腐朽的宋廷已经灭亡,天下重归一统,人们的生活却还是那么糟。”

于谦沉默了片刻。

对于张珪来说,这大约是一个很关键的思想转变节点。

若是站在故宋的立场上,他这时候,应该随意敷衍过去。

以张珪的地位而言,他越是无能腐朽,身居高位,越会从内部侵蚀元廷,霍乱朝政。像这般尸位素餐之人多了,元朝政权的解体也会愈发迅速。

然而,于谦的立场不是赵宋王朝,而是天下苍生。

恶吏当道,坏官横行,只会让更多百姓为此受苦。

他徐徐问张珪:“莫非你觉得,战争一旦结束,天下一切就会自然而然地好起来?”

“当然不是”,张珪立刻说,“这需要时间修生养息,等我未来进入中枢后,就实行文治,降低赋税,减轻徭役,过一段时日一定能恢复起来的。”

于谦又问:“仅是如此?”

张珪不解地看着他。

于谦望着山间荒芜丛生的野草,淡声说:“蒙元以游牧开国,帝国旧制之中,未尝听闻有止杀行令、拔擢群士、屯田农桑、劝开学府等事。”

张珪一瞬间明白了他的意思,骇然道:“那岂不是要变法……”

古来变法者,从吴起,商鞅,到王安石,耶律楚才,哪一个是有好结局的?

“必须变法,也只能变法”,于谦告诉他。

“就以你所说的「降低赋税」为例,从前蒙古法中,诸王皆可直接向属地百姓征税,十有九户,家破人亡。如此陈法不去,哪能重焕新生,真正做到降低赋税?”

张珪瞠目结舌道:“可是、可是……”

他是想保护百姓,但他并不想与世为敌,死无全尸啊!

于谦望他一眼,想起未来,张珪在变法途中遇见了无尽的阻挠,数次遭遇罢相。

更是因为与帝王在任命铁木迭儿为太师一事上,意见相左,受了一通杖刑,受伤惨烈。

元仁宗,这个曾在东宫听张珪居筵讲经,受其传道之恩的帝王,对自己的老师并没有丝毫留情。

“变法本就是一条不归之路。”

于谦立在江边凄清的晚风中,一字一句,沉声道:“这便看你究竟有多大决心,愿为世间汉人请命了——舍你一身而平天下之乱,伤你万箭以求万民之安,可乎?”

“……”

张珪嘴唇动了动,似乎想说些什么,但最终,却陷入了长久的深思和缄默。

过了一会,他猛然反应过来:“不对啊,你凭什么这般诘问我,难道你就能做到吗?”

于谦淡淡说:“我当然可以。”

张珪想说他骗人,嘴上发誓谁不会,这种事没有亲身经历过,谁都不敢说自己真能扛得住万箭加身。

可是,于谦此刻的神色太过肃然,而这句话的分量也太过沉重了,他不知为何,忽然就无法再向对方提出任何质疑。

“我不知道”,最终,张珪充满了迷惘地说,“这个问题还是留给未来的我吧。”

白鹭洲书院中,立着创始人江万里的塑像。

这名大宋前丞相神色肃穆,凝视着远方,眉间似乎总凝结着一种挥之不去的忧思,身姿笔挺,宁折不弯。

于谦心想,这就是他的师祖了。

雕像下面还镌刻着许多的字迹,都是后人悼念之作,他在里面甚至找到了先生的题铭,一笔一画,如若金石:

“星折台衡地,斯文去矣休。

湖光与天远,屈注沧江流。”

于谦念着这首小诗,对着塑像拜了三拜。

冷不防,身边落下一片阴影,张珪居然也一揽衣衫,很恭敬地向着江万里塑像拜倒。

“师祖爷爷”,他口中念道,“请您保佑老师平平安安,健健康康,无忧此生吧。”

于谦:“……”

这是把师祖当许愿机了吗?

他索性也效仿了一下,闭目无声说:“江师祖,若你真的在天有灵,请助我一臂之力,救先生逃出生天,长命百岁。廷益归家后,必为师祖建祠奉祀以谢。”

张珪还在说着很多的祝愿和吉祥话。

这个十五岁的少年初涉文学,懂的还不算太多,他将所有学过的美好祝福都摘出来,希望江万里可以保佑他的老师一切都好。

于谦在旁边听着,心中颇为感叹。

无论如何,邓剡在张珪的生命中,应该是最为重要,且不可或缺的人。

邓剡也是这么认为的。

邓剡将毕生所学,都编成了《相业》一书,留给了他。

甚至因为张珪的请求,在张弘范死后,整理了他的文集《淮阳集》并作序。

一时间,于谦看张珪居然有了几分顺眼。

可能这就是师控之间的惺惺相惜吧。

花了几个时辰游览江心洲,临走前,张珪表示他还有一件大事要干。

“我准备打只白鸟,回去给老师烤着吃”,他说,“上次听那个张千载提起,老师似乎很羡慕的样子。”

他从箭囊里抽出一支金羽,对着天穹,迅疾拉开弓弦,一只白鸟顷刻坠地。

正准备再打一只,于谦忽而道:“愿借弓箭一用。”

张珪迟疑了一会,还是同意了。

于谦张弓搭箭,一挥手,迎着白鸟穿心而过。

张珪把白鸟捡起来,见是一击毙命,甚为果决。

他盯着于谦看了又看:“你真的没有仕元的打算?我们大概会成为很好的朋友。”

于谦淡笑:“绝无可能。”

“人各有志”,张珪表示理解,“你若改变主意,随时可以来找我。”

他们一前一后,下了山去。

江心洲如烧的斜阳,将一双少年人离去的背影拉得很长。

那些影子投落在地上,短暂交汇后,便迅速背道而驰,各自走向远方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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