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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85章(2 / 2)

如那伪装成船家的白面恶神,强行操控奴役那些怨鬼的确是一个方法,但那不是他吴侯所会运使的手段。他若是能够使出这般下作的法子,便也不会修成持戒法了。

而吴侯所用以在怨煞中保存自身神智清醒的手段,便是倚靠持戒法的力量。

予我尔等之力,尔等所受之苦,我必使三倍偿之。

这便是吴侯与那些怨鬼们所立下的戒律之约。

因为此故,吴侯必然不会放过韩刘丁三人,他们恶行所造的怨鬼,前些时候才刚刚入驻吴侯庙中。也因为此故,吴侯神像满落苦尘,时时饮酒以平苦楚。

那些死于瘟疫火患中的怨鬼,正是要找他报偿。他们的怨戾冲他而来,所能为他提供的力量也最多。

他害死了他们,却不使他们解脱重新投胎,又要用到他们的力量,怎么能不让人家撒撒气呢?

在灾劫之中庇护一地,使众生免于苦难,是善因善业,可得善果。但善恶因果不可相抵,那不是世间因果运转的法则。

杀了东街一人的罪过,不能被救了西街一户的善行抵过。杀人的罪必会结出恶果,救人的善也将结出另一个善果,一个因自熟一个果,互不抵消。

吴侯强留怨鬼,汲取怨煞之力,这些因也必将结成果,它们化作了他时时不停要以烈酒缓解的苦痛,化作了他满身吹不散抹不去的阴晦尘埃。只要他继续如此行事下去,这些尘埃就会一直堆积下去,直到有一天,将他此身彻底湮灭。

但在方才,一曲琴音过后,大殿地下躁动不安的怨鬼变得平静,他的苦痛也暂时平复。身上积累许久的阴晦尘埃松动下来,便趁机将之吹落,如久被裹于密茧之中,一时脱困,身上只觉得难得的轻松。

“你……”

吴侯正欲说些什么,漓池却含笑打断了他:“恶客已来,吴侯不去招待吗?”

吴侯沉下一口气,颔首道:“客人稍待。”便离开了后殿。

……

漓池所说的恶客,正从半山腰往山顶的吴侯庙中来。

一个须发皆白的老道、一个背着箩筐的青年道士,箩筐内还坐了个年纪看起来不超过十岁的小道童,他们脚步轻捷,步伐不见什么特殊之处,但几个跨越就超过了旁边其他来参拜吴侯庙的人,这上山路走得似是比平地还要容易。

几个被他们超过的信众不由停下脚步。

“爷爷,这是兴丰观的道士吗?”一个提着口袋的年轻人问道。他手里的口袋散发出糖炒栗子的香气,这人正是之前招呼客人的小二,只不过此时换了装束。

卖炒栗子的于老汉眯着眼瞧了半晌:“瞧着像。”

“听说有几个山积书院的学生得罪了吴侯,前来大祭谢罪,但却怎么都没点着香头。他们这是请来兴丰观的道士来说合的吗?我们上去看看?”小二脸上带出几分兴奋好奇之色。

“看什么看!”于老汉一个脑瓜崩敲在小二头上,“走走走!下山去!”

小二委屈地揉了揉脑袋:“爷爷,我们不去拜吴侯了吗?”

“改天再说。”于老汉转身就要往山下走。

小二忙跟着搀上,下山路难走,于老汉虽然身体健朗,但还是小心些好。他一边扶着于老汉,一边问道:“那这些祭品怎么办?”

于老汉一眼就看出他的心思,瞪眼警告道:“自己留着吃!你可别想着去看热闹,我告诉你,不是什么热闹都能瞧的!”

小二应了,又忍不住问道:“爷爷,为什么不能啊?”眼见着于老汉的手又抬起来要给他脑瓜崩,忙补充道,“我不去,我就好奇问问!”

于老汉哼了一声,也不说话,一直等到下山了,才慢慢说道:“兴丰观……和吴侯的关系可不好啊……那几个学生要是想请兴丰观的道士说合,可就是请错人了。要么他们就是根本没想说合,是想逼着吴侯低头……”

“怎么可能?!”小二瞪大了眼睛,“吴侯那么厉害,怎么可能低头?”

“吴侯的性格,当然不可能低头。”于老汉道。

“兴丰观和吴侯有什么仇啊?”小二好奇问道。

“这就要从吴侯庙建立的时候说起了。”于老汉找了块平整的大石坐下歇息,才继续道,“在吴侯庙建立之前,你知道咱们这地儿是拜谁吗?”

小二愣了一下:“吴侯庙之前?我们还拜别的神仙?”

于老汉哼了一声:“脑子整天都不知道转!吴侯是怎么来的你不知道吗?在吴侯之前,咱们这儿就是城镇了,可不得有庇护吗?”

小二反应过来,问道:“是兴丰观吗?”

于老汉点了点头,道:“不止兴丰观,还有些别的神仙,但兴丰观是最主要的。”

“那吴侯是……”小二惊问道,声音越来越小。

“吴侯是把怎么这块地方抢下来的嘛。”于老汉道,“没事儿,吴侯不介意我们说这个,不过兴丰观的道士们未必乐意听,所以咱们离远了再说……”

兴丰观所在之处,正是吴侯所庇护的辖域范围之外。这并非巧合,若论起起源,兴丰观存在的时间比吴侯庙要早得多。

从普通人们的角度来看,当年之事,就只是因为人们畏惧瘟疫与火患,故而开始祭祀吴侯。但也有些人,能够从当初的事情之下,窥见一点凶残的真相,然后口耳相传下来。

在已死之人的鬼魂现身,宣称如果不供奉他便会发生瘟疫之后,人们最正常的反应是什么?

有鬼魅作乱,人们正常的第一反应并不是直接顺从其要求,而是请道士前来降服鬼魅。在当初瘟疫发生之时,县城里的人们也是如此做的。

他们向早已供奉多年的兴丰观请求帮助,兴丰观也十分强硬地出手了。吴侯要求人们转而祭祀自己,这就是在抢夺兴丰观的香火供奉,于情于理,无论县城中的人们是否来请求帮助,他们都不会不管此事。

“……兴丰观的道长们炼制了药物分发给我们,说是生病的人服用下就会好了,没生病的人佩戴药物时常嗅闻药气,也能够不再被瘟疫所感染。”于老汉讲述道。

“开始的时候的确是好了,可是没过多久,那些人就又全都复发了,而且症状比以前还严重、还痛苦。渐渐的,有戴着药的人也感染了疫病,有些体弱的,直接就死了。大家都很害怕,于是就有人私下开始偷偷祭祀吴侯,然后他们的病就好了。”

“其他病人看他们的病好了,自然就会去问呀,你们是怎么好的呀?然后那些人就偷偷把办法也都告诉其他人了。”于老汉缓着气慢慢说道,“当时大家都感觉这样挺对不起兴丰观的道长们的,谁都知道,吴侯受了香火祭祀,肯定会比以前更厉害,道长们不就更难对付他了吗?可是生病的人多遭罪呀!几乎每天都有人蒙着布被从医馆里抬出去。”

“是人都怕死,于是虽然明面上没有,但私底下也就都开始祭祀吴侯了。这片地方,明面上虽然还是兴丰观的信众,但其实已经是吴侯的地盘了。”

“啊?这……可是……吴侯……”小二接受不了似的张大了嘴巴,嗫喏了半天也没说出个完整的句子。

于老汉嘿了一声:“这就受不了了?这些吴侯庙前的大石碑上不都刻着吗?”

小二沉默不语,可是看着石碑上的故事,和亲耳听着于老汉讲述的感觉,是完全不一样的。石碑上的故事好像话本上一样,离他很遥远,但爷爷讲的,却好像离他很近。

“想那么多做什么,现在吴侯不挺好的吗?之前又是旱又是蝗的,咱们这儿一点事儿都没有。”于老汉从大石头上起身,慢悠悠地往回走,“人呐,不要管太远的事。年寿就那么长,想管也管不了,还一直去琢磨,非把自己气死不可。”

于老汉从祭品里剥出一个栗子,塞到孙儿嘴里:“来,甜吗?”

小二闷闷地点头,搀着老汉慢慢走远。

当年之事,于老汉所讲述的,也只是他祖辈所瞧见的、想到的。但在普通人瞧不见的地方,兴丰观与吴侯之间,还有着更凶险的争斗。

兴丰观解决不了他散布的瘟疫,那就解决吴可忌吧!把他擒了,逼问出解法了,事情也就了解了,还能顺带收服一个大鬼。倒是应了他吴可忌的名,刚死没多久,就能够散布这么大的瘟疫,严重到连他们都难以解决。若是不能,那杀了他,差不离也能解决这瘟疫。

兴丰观是如此想的,也是如此做的,可谁都没曾想到,一个才死了没多久的鬼物,竟然能够抵抗住传承已久的兴丰观。

期间斗争究竟有多少惨烈残酷之处,如今外人已经不得而知,但结果是,兴丰观退让了,并在之后的许多年里,再也没有重新踏入过这里。

“这是我们的耻辱,”老道士对青年道士说道。他们已经站在吴侯庙前,老道士抬头看着上面的匾额,目光冰冷,“今天我们要将之洗刷。”

“在那之后,我们被迫发誓,绝不主动踏进供奉吴侯的地方。但这一次,是吴侯的信徒主动请我们来的。”老道士的讥诮地翘了翘嘴角。

他们就站在吴侯庙的大门口,从庙内出来的人们三三两两地从他们身边走过,有些人在见到站在门口的道士们后神色就变得恍然而紧张,下山的脚步更加快了几分,更多的人则是困惑而好奇地看了他们一眼,就也跟着下山了。

他们都是前来参拜吴侯的普通人,刚才却突然被庙祝通知要求下山,在这些普通信众离开后,就是庙内的扫撒侍从们,庙祝是最后一个离开的普通人,他神色复杂地看了一眼大门前的道士,从他们身侧走过下山。

大门敞开着,所有普通人都已经离开了这里,吴侯的身影在昏暗的殿内隐现。老道振了振衣袖,大步向殿中走去,面容冷肃。

“吴侯,好久不见。”

吴侯一手拎着酒壶,另一手提刀,嘴角一翘:“不见是正常的,你们兴丰观可是发过誓了,有我吴可忌的地方,绝不会踏足半步。”

老道的目光愈发冷厉:“绝不主动踏足,但你吴侯的信徒请我们来,又该怎么算呢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