滁皆山抖落干净毛,在外头院子里转悠了一圈,才化成人形迈进堂内,“新太子出手倒是阔绰,给了你这么一间好的院子,便是在九重天上,咱们也不曾住过这么好的。”
是了,夭枝在天界也是住盆栽,很节约面积,似她这种草木类的小仙官,是分配不到宫殿的,只能自己找个小角落住住。
她这处院子僻静,适合静养,也正方便她行事,哪怕外头围得水泄不通。
夭枝摸着踏雪的小脑袋,它贪玩四处跑自是瘦了些许,宋听檐往日将踏雪养得极好,吃食自也是最好的,黑白间色明显,毛发极盛,还胖乎乎的。
夭枝忽然想起他养的鱼,也是这般胖乎,自己倒是修长,养的玩意儿却很圆乎。
她看了眼挂在身上的小胖鱼玉雕,有些心不在焉,“师兄若是喜欢,此间事了,可在这处多关上几日。”
滁皆山安静了一瞬,咬牙切齿道了句,“你可真是客气了……”
他一甩衣摆在椅子上坐下,“遇到了什么火烧眉毛的难事,这般疯狂求救?”
说到正事上了,夭枝当即收敛心神,“师兄,当真火烧眉毛了,我这差事只怕是完了。
你来时应当也知道了一二,我如今困在这处寸步难行,酆惕又困在大理寺,此事我一人难为,想你帮我先救他出来,只要将他救出来就能稳住嫪贳,那人皇的性命便也不致担忧。”
滁皆山听到这话不由感叹,她这差事着实难办,碰到了这般智多近妖之人,这一步步而来天罗地网的,如何避得开?
他也不知夭枝一个新上任的小仙官,怎会遇到这涉及人皇,关乎天下命脉的差事。
往日这些极为重要的命数之人,皆是由经验丰富,办差年限极长的老司命来,这次也不知为何,竟出了这么大的差池,着实让人费解……
夭枝说到这处,有些担忧,她看向滁皆山,“只是不知师兄若是将酆惕救出,会不会连累了你?”
毕竟司命之间各司其职,互不干涉,在凡间办差根本不知谁是司命,她若不是和师兄本就相识,只怕也是陌路。
是以若是将局面改动太过,牵出了问题也是要受天罚的,她自不能牵连他。
滁皆山摆了摆手,“不会,等天黑下来我去捞人,他命中劫数也不在于此,倒也不算更改。”
夭枝闻言便也安下心来,摸了摸乖乖睡着的踏雪,师兄办事自然牢靠,他若是应下了,便不会有太大变数。
她与滁皆山其实已经许久未见,在凡间办差这几年,忽然再见,竟有些恍若隔世之感,往日修仙种种竟都模糊。
师兄也似乎比往日沉寂了许多,不再如在山门时那般无忧无愁。
夭枝想起,当初在牢中那段时日,师兄会来看过她。
他变成狗总是来去自由,他炫耀自己没有被阉,而她却失去了自由。
夭枝也不知这二者有什么联系,且自由对她来说并没有什么特殊意义,毕竟一个摆件儿最讨厌的就是东奔西走,懒得很。
那时日子仿佛又回到了山门的时候。
后来师兄脸上也有了几许愁容,如今想来大抵是他那看管的女子命数快到尽头了。
干他们这种差事的,自是改变不了什么,总要经历这些。
司命殿也有那些个老道的司命,有时人手不够,一次负责好几人,每见一个人便要抽离一次,以至于神经上都有了一些问题,但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。
照他们说,这也是哲学纬度的东西,理论上讲,只有你彻底地疯了,才能永远地快乐。
这境界当然是寻常人达不到这种境界的,盆栽也达不到。
夭枝看着外头绵绵细雨,不由开口,“师兄这些时日去了何处,怎不在凡间?”
滁皆山正要端茶喝,闻言手顿在原地,“我差事办完了,去了趟别处。”
他打了申请去地府送那女子一程,他们这些做仙官的,也只能送到黄泉路这一程了。
差事既已办完,那姑娘……应当也已经香消玉殒了……
可叹没被阉的他还在,要阉他的已不在了。
夭枝才知他这般沉寂是因为那位姑娘。
滁皆山停滞片刻,无法掩饰的沉默后,他轻声道,“她命不好,嫁了两任夫婿,一个病弱早亡;第二个待她并不好,她供夫婿科考,却是个白眼狼,做了个芝麻官便寻思纳妾,妻妾斗争无数,害她子嗣尽失,年纪轻轻便怨恨早亡……”
滁皆山言到此处,自觉心疼,几分叹息,“如今她已投胎转世,日子自不会比这一世苦……”
夭枝看向滁皆山,亦是几许叹息,“师兄若是惦念她,何不去看看?总归地府那处自是能翻到些踪迹的。”
滁皆山闻言一笑,话里竟有几分苦涩,“已经轮回转世便是另外一个人了,除了模样,里头的都已经换干净了,便是去看又如何见得到?”
夭枝摸踏雪的手一顿,心竟莫名像是空了一块。
是她想当然了,她以为自己是神仙便可以无所不能,便可以让任何事物都停在原地,她想看便看,想见便见。
可世事又岂能件件如愿,便是神仙也有留不住的人。
轮回转世,记忆全消,又怎会是同一个人呢?
宋听檐也是注定要死的。
他死了便是真的死了,自然是再也见不到。
此间事了,她也再见不到他这个人了,哪怕他样貌未变,也不会是他了……
滁皆山话间出神,热茶烟起缓缓上腾,模糊了他的神情,他话间似是而非的释怀,“她孽债已除,如今转世阖家欢乐,日子过得极好,我只遗憾往日顾及太多,未曾多帮她一点,如今轮回转世虽然享福,可终归已是另一个人,与往日的她没有关系,她也只活到那一世罢了。”
夭枝不知为何有些难受,一时间也没了摸踏雪的心思,踏雪见她不摸了,扭头冲她轻“喵”了一声,她回过神继续轻抚。
夭枝垂下眼,心绪复杂,“是不是所有的事情无论如何,都会按照命簿所写的那样结局。”
滁皆山眼中失神,“命簿就是天命,若能轻易规避,又岂能叫天命?
人皆有命,神仙亦是,即便修成仙也是如此,这六界中,谁人能不认命?”
“师兄说得是。”夭枝摸着踏雪的手慢慢垂下,声音也慢慢轻下来,似乎在跟自己说。
踏雪没了睡意,从她膝盖上一跃而下,往院子里去,冒着雨闲晃。
滁皆山说着只觉温茶已凉,也没了心思再喝,他放下茶盏,看向夭枝,“你我皆是头一次办这差事,总归是会上心些的,如今我在你前头,你也切记莫投入太多心神,宋听檐此人命里活不过二十,亦无称帝之命,纵有雄才伟略,命数如此便就是如此,纵那未来皇帝再不济,他也是帝命,便是日后亡国也是命数,你切记不能忘本,害了自己。”
夭枝闻言一笑,难免有几分复杂难言,“师兄放心,前车之鉴已然有了,我自然不可能害自己。”她回过神,看向滁皆山,“师兄也不必耿耿于怀,你已然帮了她很多,那位姑娘往日也必然感激你的陪伴,不会留有遗憾。”
“我自来相信你,你总是知道分寸的。”滁皆山闻言默了一默,声音莫名低了下来,“世间事总不得两全,天规森严,我顾虑太多便对不住她,帮了她又对不起自己的职责,总归是有遗憾的……”
滁皆山的声音渐渐压低,慢慢没在细雨声中,雨丝不大,绵绵如针落下,惹了一地潮湿。
夭枝在堂中枯坐许久,连滁皆山何时告辞离去都不知晓。
她只知道这时节的雨一直没有停过…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