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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149章(1 / 2)

“来来, 红姑念姑,这边。”

宵禁前半小时,林玉婵拉上红姑念姑, 悄悄来到赵家湾街口。

好大姐红姑神情忐忑, 捻着自己腰带, 反复问:“不犯法吧?不会引来官差吧?”

林玉婵笑道:“放心。上海难民多,每天都有给故去亲友烧纸的。只要别点着人家的房子, 没人管你。”

红姑系紧头巾, 踮着双半大不小的脚,灵活地跳过路边一个臭水沟, 脸上现出笑意。

“妹仔, 要拿你的工钱也不容易,什么异想天开的活计都得干。”

“习惯就好。”

林玉婵说完, 塞给念姑一盒洋火柴, 一大兜子纸钱。

两位自梳女看着这个十七岁的小姑娘。她一肚子主意, 那双大眼睛看着纯真,里头也盛着不少坏水儿。

她们恍惚觉得自己也变年轻了, 回到了做闺女时, 那调皮捣蛋、不知忧愁的岁月。

“正好给我老母烧点钱。”红姑笑道, “托你的福。”

“左边第四家, 去吧。”

两人拎着纸钱,大大方方走进赵家湾街, 来到祥升号门口。

门板半落, 商铺已经收工,一个伙计在刷刷扫地。

跟祥升号相邻的一座大屋, 没窗,明显是跟商铺相邻的仓库。

红姑往地上铺块布, 念姑就地一坐,洋火柴一划,开始烧纸。

……

林玉婵自己来到巷子另一头,找个屋檐下躲了,看热闹不嫌事大。

今天上午,苏敏官帮她搬家,平白骗了她一件小裙子。

但她也有收获。苏敏官提醒她:郑观应自己囤的棉花,卖出去没有?

如果他还囤着大量棉花,那就说明,在这个消息灵通的买办眼里,棉花价格还可以挽救一下。

如果他的棉花早就出手,那林玉婵觉得,自己也别抱希望,赶紧割肉止损。

这阵子上海港的棉花价格上蹿下跳,看似妖气冲天,但林玉婵始终觉得,价格是供需关系决定的。市场不应该是赌场。

她不能意气用事,像那个炒股票的看门大爷似的,买进卖出全靠撞大运。

不如,先试探一下大佬的动向。

自梳女姐妹熟练地烧着纸,嘴里念念有词。那纸堆里渐渐放出红光。

这年头还不兴“文明祭奠”。逢年过节遇忌日,老百姓想跟列祖列宗沟通一下,叙叙近况,拿出点纸钱烧一烧,太正常不过。

果然,几个行人路过,对红姑正眼不看,只是绕开了燃烧的纸堆。

焦黑的纸钱带着火星,像一个个萤火虫,随风飞舞,卷入空中。

林玉婵目不转睛地凝视着那团火。

祥升号里的邓伙计扫完地,正要出来下门板,猛地看到路上有个女人烧纸,皱皱眉,想说什么,但又忍住了。

毕竟是陌生人。做生意的讲究和气生财,多一事不如少一事。

林玉婵远远的大声咳嗽。

红姑会意,点燃一团纸,作势要往仓库的方向丢。

“老母啊,你在那里要用钱就托梦……”

邓伙计一下子急了,扑上去把那团纸夺下来,丢到街心。

“走走走,要烧纸别处去,不看看这是哪里?”伙计声音吓得变调,冲进店铺拿了扫帚,拼命将滚烫的纸灰往外扫,“别在这里,别在这里!走开!”

红姑拿出和人吵架的气势,中气十足说:“这街道也不是你家的吧!我想在哪烧纸就在哪烧,哪条律法禁我们老百姓烧纸了?”

念姑也说:“我们不仅烧纸,我们还要放鞭炮哩!”

说完,真从袋子里拎出一串鞭炮,往仓库的方向看了看。

伙计见是两个“悍妇”,寻思自己对付不得,赶紧服软,连连作揖:“大姐,好大姐,两位姑奶奶,小的说错了,烦请您俩挪几步,我们铺子里都是易燃的东西,万一烧起来,咱们谁也赔不起啊!”

两姐妹只好道:“好好,我换个地方。”

说着往边上挪了几尺,红姑坐到相邻库房门口,念姑来到另一侧大屋边。

“老母哎……不孝女给你送点钱……”

伙计左右看看,连忙又跟过去截红姑。

“大姐大姐,这儿也不行,这里也是我家仓库。您到那边去。那家人厚道,肯定没意见。”

说毕,指着三丈外的一间民居。

红姑哼一声,跟念姑对望一眼,收摊走人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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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昨天我和红姑念姑去踩了点,一切顺利,没被人怀疑。”天干物燥,林玉婵面前的茶杯已经见底,她给自己满上,“我估算了一下,郑观应在赵家湾街租着至少三大间仓库。以那样的规模,里面囤着至少两千担棉花。”

博雅总号小洋楼里,林玉婵摆出茶座,把分管棉花的几个手下都叫来开会。

其实也就常保罗、红姑、念姑三个人。周姨作为家政阿姨,也随林玉婵搬来小洋楼,依旧做下午茶服务生,偶尔帮忙做点搬货运货的工作,也算半个员工,因此也应邀坐了个凳子。

常保罗看着周围一圈娘子军,有点恍惚,弄不清我是谁,我在哪。

不过林玉婵一开口,就把他的心思拽回到事业上。

“那个姓郑的,自己的棉花囤着没卖,说明他对今后的价格走向是看好的。”常保罗来了气,斯斯文文的脸上现出红晕,说,“他却反复催促林姑娘贱卖,可见居心不良。”

其余几人也义愤填膺,几道高低不同的女声纷纷斥责:“买办没一个好东西!”

林玉婵默默冷笑。

呵。“良心买办”。

“既然郑观应囤着棉花,就说明他手里有什么常人不知的讯息。”她说,“我的意思,咱们手里的棉花继续留着。尚未去籽的照常加工筛检。账面上资金还能再撑一个月。这一个月里,我不信那价格会一直滑坡。”

常保罗拍桌子,十分书生意气地表态:“对,不能让洋人把咱们坑了!”

红姑却迟疑:“万一那个郑老爷,他也赌错了呢?”

说完一句话,念姑忽然拉拉她袖子。两人双双脸红。

原本自梳女离群索居,见到不熟的男人都绕着走。

怎么来上海几个月,近墨者黑,她居然不假思索的,截了这个书生经理的话?

一时间有点赧然。

林玉婵装没看见,回答红姑的疑问:“郑观应不是寻常人,我相信他的眼光。如果连他都判断错误,那我亏得服气。”

郑观应是她看准的大佬。这算是从历史书中小小做了个弊。

旁人可不太理解,一个弱冠之龄的见习买办,去年还在茶叶竞标上输与了林姑娘,怎么就得到她如此高的评价?

但也都知道,林姑娘的商业眼光一向很毒。当初她一百银元收来四千斤茶叶,进而空手套白狼、卖出七倍利润的神奇传说,已经成为博雅公司文化的一部分,常保罗早就绘声绘色对大伙讲了。

林玉婵拍板:“那好。保罗统筹,监督孤儿院工厂的运转。红姑念姑听他指挥。另外……”

昨晚祥升号伙计,见有人在仓库旁边烧纸,那吓出三魂七魄的样子倒是提醒她了。棉花易燃。存储越久,火灾隐患越大。

“另外,近来天干,棉花仓库要严防火灾。库房做好分隔,多备水缸,周围挂禁烟牌,每天定时翻检。晚间也要请更夫照看一下,花的钱走账就行。”

她安排完毕,看看众手下,问:“还有问题吗?”

众人迟疑地相互看看。

常保罗小心说:“那个,林姑娘,再确认一下。咱们博雅现在是有限责任公司,对伐?亏了钱,我等入股的雇工,也不用负债的,对伐?”

林玉婵赶紧点头:“就算有债主上门,找的也是我。你们顶多是投资归零,不会被抓起来的。”

大家展颜,纷纷拍桌子:“那就赌嘛!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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在焦灼的等待中,有一件事给林玉婵带来惊喜:她编纂的《原棉质量鉴定手册》,免费分发给众友商之后,渐渐开始走红。码头堆放的各家棉花样品包上,逐渐贴上了同样格式的“质检报告”。

资源匮乏的中小商贩们以此来互相比对棉花质量,省去许多试探和口舌。

手册里的检验标准,都是林玉婵从黄老头那里学到的。其实别的棉商也不缺这个专业素养。但大商铺店大欺客,不会费心去弄统一标准;中小商贩挣扎在温饱线上,没这个工夫普度众生;于是最后还是林玉婵第一个吃螃蟹,印出一个市场独家。

质检标准是有了,但也不乏钻空子的奸商,随意给自己的棉花贴上名不副实的品级标签。

今日林玉婵在码头就看到两个棉商吵架。其中一个挥舞卡尺,声色俱厉地说道:“你凭什么说你家花衣是甲等!纤维长度根本没达标!人人都像你这样弄虚作假,洋人还哪肯找咱们中国人买东西!”

另一人反唇相讥:“《手册》上不是讲了,八成以上的花衣合格就能确定品级?有本事你把我的整包花衣都测一遍啊!单找出一朵不合格的,你眼睛要瞪瞎了吧?”

两人吵了半天,好在上海居民不爱动手,一直打嘴仗。

有第三人来劝架:“好啦好啦。要我说,是那编手册的老夫子糊涂,这些标准太复杂了,不适合咱们中国人的棉花!尽信书不如无书,《手册》你们胡乱看看就行,别迷信啊!”

“编手册的老夫子”立在一丈之外,平白打两个喷嚏。

林玉婵穿着男式长衫,披个棉披风,戴了黑色小帽,低调优雅,照例来到码头看价牌。

她默默反思,之前自己野心勃勃地复活“花衣公所”,时机确实不太成熟。

再等一阵,等等这些检验标准流行起来,迟早需要一个第三方质检机构。

那时再张罗不迟。

只是码头上挂着的棉花收购价,好像明白她心思似的,每天都比上一日低,最后跌到每担一两半银子,然后在坑底舒适躺平,偶尔半死不活地跳两下。

今日,照例有大批客商云集在价格布告栏下,喝着茶,抽着烟,等着今日“开盘价”。

码头上每天都会出现新面孔,都是之前听闻上海棉价每担三两,赶来投机的外地客商。结果赶上棉价腰斩,走也不是,留也不是,每天都花着旅馆和仓储租赁费,天不亮就跑来码头,焦灼等待。

忽然,人群骚动。一个洋行通事小跑过来,提着一卷白纸。

嗡嗡的喧闹声停了。几十个脑袋齐齐扬起,屏住呼吸。

有人轻声“阿弥陀佛”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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