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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215章(1 / 2)

“胡闹, 简直小儿女胡闹!”

“胆大包天,胆大包天!”

“简直视法律为儿戏!”

几句话像炸弹,把个小小的休息室炸得硝烟弥漫。

“爱玛, 我以为你是个乖乖的小淑女, 我以为每天藏在房间里是读书, 出门是去跟你的朋友们社交喝茶,我让你回英国你不回, 我以为你是舍不得上海的天气!你如实告诉我, 你究竟偷偷背着我——背着你母亲——做了多少不该做的事!我把你母亲和你带来中国,是为了享受家庭相聚的天伦之乐, 不是为了让你在蛮荒之地变成野蛮人的!我……我简直要被你气死了!我——堂堂报馆主笔, 远东声名远播的康普顿先生,他的女儿竟然背地里如此不依本分, 搬弄是非, 欺世盗名……我、我简直是白教导你二十年!”

康普顿先生发脾气也发得很文雅, 压着声音,气急之际还不忘纠正语法上的口误。只有他眼里那深深的愤怒和沮丧, 折射出他内心的极度失望。

康普顿小姐脸色苍白, 缩在屋子一角, 跟方才那神采飞扬的模样判若两人。

“我……爸爸、我没有……你认错了……”

康普顿先生气急反笑。到这时候了, 她还狡辩!

他早就怀疑这个E.C.班内特是他某个熟人的化名,为此排查了自己的学徒、同事、手下、甚至是好朋友的儿子, 始终却没发现蛛丝马迹。

在开庭之初他就发现自己的女儿状态不对。直到听到马清臣喊出一句“班内特小姐”, 其余人只道马戛尔尼先生气急败坏,胡言乱语, 没往心里去;只有康普顿先生心里咯噔一声,盘桓心底的问号一下被掰直, 困扰他许久的一个疑问,此时忽然揭晓了答案。

当他把“班内特是个女人”的可能性纳入考虑范围时,答案简直太明显了!

康普顿先生觉得自己简直是个傻子!

“你一直在练不同的字体,我以为那是消遣时间。”康普顿先生指着女儿的鼻子,掷地有声地斥责,“你往中国人扎堆的地方跑,跟我说是去做慈善。还有……还有,别以为我看不出来,E.C.班内特——前两个字母是Emma Compton的缩写,而你从小就喜欢看《傲慢与偏见》,那本小说的女主角就姓班内特……天哪,天哪,我早该想到的,你这些愚蠢的小伎俩居然能瞒我这么久,幸亏我今天发现,否则若是让别人猜出来,第二天就会成为比今日庭审更吸引眼球的、全上海的笑料!你简直太让我失望!你说实话,你这些目无法纪的本事,到底是谁教你的!”

康普顿先生气哼哼地看一眼旁边的林玉婵,猜测,“是不是杜邦小姐一家!是不是那个博莱尔太太!”

拜刻板印象所赐,康普顿先生居然没有第一时间怀疑身边这个穿袄裙的中国女孩,而是猜了几个法国家庭的名字。这些深受浪漫主义和自由思潮荼毒的法国人,不论男女,都经常会大放厥词,发表一些匪夷所思的离经叛道之言论。

康普顿小姐怂成一个棕色的毛线球,不敢点头,也不敢摇头。

“我们家不缺那点稿费。今天晚上你就回家收拾东西,”康普顿先生敲着手杖命令,“我给你买最早的一班船票回威尔士,和你的母亲一起,到你祖母的农庄上好好过两年日子。她上次来信时提到了一个年轻的医生……”

“我不想回去……”

“我是你父亲!我有权决定你的一切!没有什么可笑的法律可以帮你!”

康普顿小姐捂着脸,泪水从指缝里流出。

她是衣食无忧的大小姐,被圈在小小一粒远东明珠之中。就像一个生活在华丽城堡里的脆弱的公主,旁人不让她踏出城堡的大门,因为周围都是险恶的泥潭和野兽。

她在书中读到世间疾苦,叶公好龙地学会了平等和抗争,也壮着胆子偷偷出门探险,以为自己是披荆斩棘的勇士。

但当平时疼爱自己的父亲摆起权威的架子,破天荒地对她大骂出口时,她脑海里的妙语连篇通通消失了,委屈和伤心像大海里苦涩的咸水,淹没了这个纤弱而敏感的姑娘。

“对不起……我、我只是闹着玩……但我也没做错什么,爸爸……我只是想证明,女人和女人之间并非只能谈论首饰和衣裳,我们也能做一些对社会有用的事……”

“你就是错了!你对社会最有用的贡献就是嫁一个好人!道理你都懂,你就是要跟我作对!为了满足你那点可笑的出风头的意愿,全然不顾整个家族的体面!只要你一天不悔过,就别想出门!”

康普顿先生看自己的女儿哭得伤心,气哼哼地站在一旁,狠下心不看她。

直到有人轻轻拍了拍他的胳膊。

“先生,”林玉婵冷静地说,“先别忙着把你的女儿嫁出去。方才的庭审你全程目睹,你想让她——哪怕是万一的可能性——经历马戛尔尼太太的困境吗?”

康普顿先生一怔,才注意到,中国女孩没走,全程听热闹呢。

他自己的女儿化名班内特,今日把英国领事馆搅得天翻地覆。他觉得这个中国姑娘多半是爱玛找来的傀儡,配合着跟她一起玩火。

不过,这位林小姐今日的表现有目共睹。英文造诣比得上受过几年教育的中产;而且至少胆识很过硬,临场不怯,强过许多英国男人。

康普顿先生随意瞥了她一眼,屈尊答了句话。

“这你不用担心。我当然会给爱玛找一个品格优秀的丈夫。”

“品格优秀并不代表他能厚道地对待自己的太太,”林玉婵立刻针锋相对,“马戛尔尼先生不是也找了一堆证人,证明他在道德上全无瑕疵?况且,康普顿先生,你为了家庭团聚而把妻女接到上海,如今只因为爱玛做了一件不合你意的小事,又要把她们送回去,你考虑过她们的喜好吗?她们安稳的生活被突然打断,因为你的一念之差,就要万里跋涉到地球的另一端,一切重新开始……”

康普顿先生脸色愈发难看,警告:“小姐,庭审已经结束了,我不需要你的长篇大论。”

“……万一你的女儿遇人不淑,在英国时遇到了和马戛尔尼太太一样的困境,你甚至不会立刻知道,更别提帮她一丁点的忙……你难道愿意看着你宠爱的女儿陷入那种无助的困境吗?你不愿意。你作为陪审员,今日善良地选择了站在马戛尔尼太太一边。但是轮到你为自己的女儿选择命运,你宁可将你的面子看得比她的幸福还重……我不得不说,你很自私,康普顿先生。和你在报纸上表现出的公正无私,截然相反。”

也许真的是庭审后遗症,林玉婵觉得自己的口语水平空前提升。她也不顾及康普顿先生的面子,想到什么说什么,口若悬河地把他批了个狗血淋头。

康普顿小姐轻轻拉她衣袖,让她算了。她没理会。

哪怕康普顿先生明天就在报纸上诋毁博雅三千字,她也认了!

康普顿小姐跟她同舟奋战了这么久,不求扬名立万,不求出头露脸,起码不能看着她把自己给赔进去。

康普顿先生每天训他的中国下属,今日头一次被中国人训,一时有点懵,往后退两步,摸着自己腮边的胡子。

“你应该为你的女儿感到骄傲。”林玉婵抓住这个空子,语速飞快地说,“不管合理不合理,你必须承认,她做到了大多数同龄男孩子都做不成的事……”

康普顿先生肃然跨出休息室。

“来人!”他叫道,“这里有个中国人滞留领馆,来个人把她请出去!”

与此同时,大法官洪卑爵士也收拾东西出门,跟几个同伴说说笑笑。林玉婵立刻迎上去。

“法官大人,”她甜甜笑,从袖子里摸出一支钢笔,“这是在您的座位下捡的。是您丢的钢笔吗?”

其实是她自己的钢笔。借故搭个讪而已。

洪卑爵士扶正眼镜,凑过去看一眼:“不是,亲爱的小姐。把它送到失物招领处去吧。”

这一滞留,他看到了休息室门口的康普顿先生。

“啊,您还没走。”

免不得又客套几句,感谢康普顿先生今日拨冗前来,造福租界人民,云云……

两人忙着寒暄,一时顾不得旁边的两个女孩。

“……话说,那位班内特先生真是令人印象深刻,”大法官收了工,总算可以发表一些自己的看法,闲聊道,“又会写文章,又懂拿捏人心,我相信大半的陪审团员都是被他文字所打动了……不过也就是上海租界的风气自由些。如果放在英国乡村的地方法庭,我相信马戛尔尼先生还是会胜诉的……哎,你相信吗,那些乡巴佬为了打老婆能用多粗的棍子,都能闹上法庭……”

他身边的书记员助理等人也都跟着附和。

康普顿先生尴尬地扯嘴角。

若是时间倒退半小时,他肯定会赞同法官,把这个班内特先生大夸特夸一通。

但是现在……

他可没那个脸皮。

一个小丫头的胡闹而已。这次她运气好,糊弄了一群人,难道还能次次如此?

但是还得点头,跟着附和两句:“他确实很厉害,呵呵。”

大法官唏嘘着走了。康普顿先生神色复杂。

“先生,听见了吗?”那个话多的中国女孩又一次凑了上来,现炒现买地从大法官的言论中找论据,“如果回到英国乡村,你可怜的女儿将来被你女婿欺负,又没有父亲撑腰,她一点办法都没有……”

林玉婵发现,凡是有女儿的男人,只要他对自己的女儿尚有亲情,就容易心软。

她对付毛掌柜就是如此。利用他的爱女之心,让那个顽固的秃头掌柜一点点让步,从最初的不许女儿抛头露面,到现在允许毛姑娘拿薪水挣钱——虽然算不上彻底解放,但也是个差强人意的进步。

对康普顿先生也是如此。他把自己的女儿当金丝雀儿养,可就算是一只鸟,养久了也有感情吧?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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