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223章(1 / 2)
林玉婵找个没人的地方, 拽出怀表看看时间。
因着怀表在北京基本没人用,只在王公贵族圈子里时兴。她也不敢露财。
还有一个钟头。转来转去,在大栅栏发现一家“马聚源”, 卖高端帽子的。虽然没有上海那么多时髦式样, 但好在做工精细, 用料讲究。对达官贵人来说,是个身份的象征, 戴出去有排面。
林玉婵为了出行方便, 有时候穿一身男装,帽子都是随便戴。她想了想, 给自己选了顶体面的熏皮小帽, 核桃大的白丝线帽结,稳中有皮, 有那么几分少年老成的味道。
最重要的, 是京城行货, 应该能在抛头露面时加不少分。
然后给苏敏官挑了个羽缎瓜皮小帽,缀着块蚕豆大的白翡翠帽准。低调奢华, 七两银子一口价。
养男人不容易, 林玉婵咬牙掏钱。
她刚拿起帽子, 那掌柜的抢着给她换一个同款式的。
她诧异。掌柜的笑道:“众所周知, 北方人头大而扁,南方人头小而尖。您是给家里人买帽子对吧?小的们一年卖几千顶帽子, 拿这小号的没错。”
林玉婵算是长见识。这京城老字号就是服务贴心, 还带大数据卖货的!
那就给他拿个小号吧。戴不上正好她戴。
马聚源旁边是一家卖面人儿的铺子。一个普通担子,下面是一格一格的小抽屉, 上面摆着签子、梳子、篦子、剪刀……
那捏面人儿的手艺人十指粗糙,揉起面来却异常灵活。手边摆着拿着那朱红翠绿雪白的面团儿, 先一搓,再一捏,又一滚,最后用小工具精雕细琢——一点又一点,彩色的面团被注入生命,就变成了栩栩如生的面塑——兔儿爷兔儿奶奶,孙悟空猪八戒,金陵十二钗、哪吒诸葛亮……一个个须毫毕现,最后再用染黑的面团往眼睛上一点,活了!
面人儿插在竹签上,像插糖葫芦儿似的,一圈圈围着,好似在开民间传说代表大会。四周围了一圈小孩看,大人拽也拽不走。
林玉婵一瞧就喜欢,挤在孩子群里看了好一阵,有心挑一个买,看得眼花缭乱,选择困难。
那手艺人察觉到面前多了个大龄儿童,忽然抬头,打量她一眼,喝一口茉莉花茶,笑道:“小闺女,外地人?”
林玉婵点点头,笑问:“多少钱一个?”
手艺人笑而不语,把手里的武松递出去,收了钱,又低头揪了一团白面,十根手指上下翻飞,不一会儿,一个白娘子造型的美人儿脱颖而出。不同于其他面人儿的银盘满月脸,这小娘子却有个赛荷花瓣儿的尖尖下巴,隐约南方人面相,五官虽简略,神态却呼之欲出。围观小孩齐齐道:“哇,是她!”
林玉婵惊喜地捧过,“我要了!”
那手艺人见她做派大方,手头也大方,有意逗她:“要不要再带个许仙呀?”
这捆绑销售也真是一气呵成。没等林玉婵答话,那手艺人已经又捏了一团面。
她心中一动,说:“不要许仙。要法海。”
捏面人儿的走街串巷,什么怪事没见过,也不惊讶,迅速换了个颜色面团,问:“长什么样,脸长脸圆,眼大眼小?有须无须?”
京师地界,林玉婵当然不会详细描述一个反贼的相貌,只笑道:“您看着发挥。”
手艺人也会察言观色,知道那法海大概是这小娘子的某个亲密熟人。
既然是熟人,气质上应该类似。于是十指如梭,顷刻间雕了个和尚。但见他眉眼清秀,只是神态间还遗存着法海的反派造型,两相结合,倒像个笑里藏刀的大奸商。
手艺人皱眉头,大概没想到自己还能做出这么怪诞的作品。
林玉婵乐不可支,爽快付钱,又买了个匣子,把两个面人儿盛起来,层层包好,打算给小少爷当个迟来的童年礼物。
一顶帽子,一对面人儿,想想差不多了。
冯一侃搬运辛苦,她于是请吃了顿烤鸭。吃到一半,潘大爷亲自出来把人截胡,说食客们都等急了,等着您把那《官场斗》讲完呐。
林玉婵自作自受,只好自己的担子自己挑。回到宿舍,洗掉身上沙尘,寻思明天去哪。
还没坐稳,突然当当当,有人急敲门,惊起好几个嬷嬷。
“苏林氏,”听声音像是文祥的老仆,“苏林氏住这儿是吗?请出来说话!”
林玉婵一喜,知道大概是总理衙门出政策了。
慌忙踢上鞋子迎出去。刚拆了头发乱蓬蓬,赶紧挽起来,顺手扣上“小而尖”的马聚源帽子。
那老仆是典型的京官手下,对她虽客气,却一直是不冷不热,明显看不上外地人。今日突来,却是兜头一个大揖,脸上笑得像泡开了的茉莉花。
“苏太太,恭喜贺喜,当今太后要见您。您快准备着些儿,明儿一早有车子接。”
林玉婵头脑完全空白了一刻。
“等等,您……”
随后突然一身鸡皮疙瘩,脑袋上的“马聚源”歪在一边,慢慢滑落,滴溜溜滚在地上。
慢板似的熨帖京片子,林玉婵听在耳中,感觉从耳朵到大脑一片火烫。
现在的太后……不是慈禧吗?!
我不要见老妖婆!
一不小心被砍了找谁说理去!
这是她清醒过来后的第一反应。
老仆见惯了这种态度,一边肚里笑她土气,一边安抚道:“其实没什么。您送给我家老爷的洋货,有些让他拿出去显摆,恰让太后瞧见了,问明来源,赞您有眼光,又听说是女流,稀奇,就想见见。您放心,太后这几日在圆明园歇着,不是进宫,没那么多礼数。我家老爷也常去作陪……”
老仆说得轻松,一副笑容,喜庆得让人想给他发红包。
林玉婵冷静了那么几秒钟,猛地推开门,从里头搬出个凳子。
“您坐。细说。”
她心思飞转。如果“见太后”真是件危险活动,这老仆现在看她的眼神应该是同情加可怜,不至于这么高兴,甚至有点巴结她的味儿。
“哎,太太,您别看我了,您这样的我见多啦。”老仆谢过,坐在椅子上,露出心知肚明的笑,“说句僭越的话,咱们当今太后虽说是一国之母,可秉性温柔,体恤子民,有时候叫民间厨子来做小吃,赏赐很丰厚。天桥底下那‘花儿张’见过没有?扎得以假乱真一手绢花儿,去年在太后面前露了一手,得的赏赐三辈子花不完,原先是走街串巷手艺人,现在买了铺子,收了十来个徒弟,开得可红火!还有个捏面人儿的……”
林玉婵听他如数家珍,脑袋有点晕。
“等等,不是……我没有手艺啊……”
“可是您这样的人物稀罕哪!普天下有几个女人能赚钱?会说洋文?——这些都是手艺!小的跟着老爷也见过几次太后,放心,不是那吃人的老虎!况且您又是老爷引荐的,老爷是军机大臣,平时见太后就跟走亲戚似的,不紧张,不紧张!”
同屋的几个华洋修女嬷嬷听了一会儿,忽有人出门凑过来,说道:“太后确是个好人。咸丰十年兵祸过去,为与教会修好,太后特特拨了款子修缮南堂,还亲自来巡视,赠了我们很多礼物呢。”
林玉婵愣愣地听着,历史观有点刷新。
考试卷子里要求“评价慈禧”,谁要是这么答,得不了几分的!
她毕竟不是活在历史书中。她拨开心中的各种既定成见,用心听着旁人的每一句言语。
老仆笑道:“您若真没这胆子,我倒是可以回报老爷,给您报个急病什么的。但这样……不太好,您懂,于我家老爷面子上不好看,而且会让人嫌晦气。我看您孤身一个女流进京不容易,今儿以大伯的身份建议一句,这福分错过了,真真可惜。”
林玉婵想,从她跟文祥一家数年的接触当中,文祥算是少数比较靠谱的大清官僚,不会专门坑害她一个无亲无故的外地人。而且她现在多少算是和文祥绑定,不能说一荣俱荣,起码一损俱损。她倒霉了,文祥吃挂落。
对文祥来说,在太后面前提她一嘴,就是对她此行拜访的最大褒奖。
想通这点,林玉婵肃立起来,朝那老仆一礼,正色道:“多谢文大人提携。”
她一个堂堂正正社会主义接班人,还怕慈禧?
当然,想归想,还是要把她当个boss,万分慎重对待。
“去是肯定要去的,”林玉婵笑道,“您都看见我今日活蹦乱跳了,明儿再装病糊弄,万一日后让人抓着把柄,岂不是无妄之灾。对了,我年轻不懂事,依您所见,这一趟,我得准备多少钱?”
老仆忙站起来还礼,低声说:“您是听民间评书戏文听多了,觉得那些内侍公公都会一路跟您要钱、不给就穿小鞋儿不是?没这个理儿。都知道您是小老百姓,寡妇,又是太后临时召来的,能有多少油水?他们才不耐烦管您要。说句愤世的话,天底下削尖了脑袋要面圣的功利之徒千千万,他们一出手就是几千几万两,羊毛从他们身上薅,不是更痛快?”
林玉婵慢慢点头,算是受教。
老仆笑道:“贵人事多,总归不会在你身上耽搁太久。多则几句话,少则打个照面就让你退下,也没个准数。但就算远远的一窥天颜,也肯定不会让你空着手走,这你放心!”
林玉婵于是放下一点点心,又从老仆的话里听出点暗示的意思,笑道:“多谢教诲。要不是您说道两句,我吓都吓死了。”
她想,电视剧演到这种桥段,是不是得给报喜的下人塞点钱?
摸摸衣袋,还好随身带着点碎银子,是买帽子找的钱。她头一次跟旗人讲客气,也不知道给多少合适,凭感觉摸了块二两多重的,袖子里用帕子包好,齐齐楚楚地塞了过去。
老仆怡然接过,一捏,神色有点惶恐。
“太太客气了,我就是报个信而已,何必见外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