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223章(2 / 2)
但也没退。显然此事已成惯例。
林玉婵心里一痛。给多了。
老仆有点过意不去,笑道:“还有一个时辰钟头宵禁,我回去要半个时辰。太太若不嫌,我就近请您喝碗茶。不是我夸口,伺候老爷这么多年,有些礼数规矩的东西,我也能说道说道。”
……
林玉婵回到宿舍,满身燥热,根本没困意,抽出一支笔,把刚才听到的知识点一一记下,两只手一直微颤。
刚才跟老仆说话时还端着,现在好像突然松了个闸门,全身血管里像是装了弹簧,从头到脚一跳一跳的躁动。
达成成就:见到慈禧!(1/1)
太刺激了!
奥尔黛西小姐闻言赶来,祝贺的话说了一大堆。同舍几个修女嬷嬷开始聊天,她们回忆着上次慈禧巡幸南堂,惊鸿一瞥,太后穿什么颜色,身边有几人,当时自己站在哪儿……全都记忆犹新。
这就是名人效应啊!
林玉婵蓦然意识到,自己此次从京城返沪,单凭“见过太后”这项成就,估摸着商铺订单能翻一倍,再也不会有人因着她的卑微女子身份来找麻烦!
前提是,一切顺顺当当的。
她收起脑海中的各种唯物历史观,心中告诫自己:女汉子能屈能伸,自己跟慈禧是两个世界的人。就去刷个声望,绝对不作死。
她一骨碌翻身下床,开始翻铺盖。
虽说文祥老仆告诉她不用准备什么贿赂,但她也不会傻到真的空手去。
她找出百十银元钞票,十元一组封在信封里,以备不时之需。
最后仔细修了眉,找出一身干净得体的衣裳,并合适首饰头饰,整齐叠在身边。
老仆告诉她,用不着特意准备衣裳,免得僭越。她的身份就是民,土气点儿是应该的。只要干干净净的,比什么都强。
准备完全,躺在床上,翻饼烙饼,还是失眠。
干脆再爬起来,点灯写信,喜滋滋地把今天的流水账报了一下,末了顺嘴一提,说自己要见慈禧太后啦!
糊好信封,写了上海义兴船行的地址,放到教堂统一的信件箱里,有人专门递送。
这才觉得全身扭在一起的筋骨稍微放松了一点儿。等她睡熟,已是半夜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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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二天凌晨,一辆小骡车准时出现,载林玉婵往圆明园去。
路途漫长。外面从寂静到喧嚣。天色从暗淡到大亮,日头从东边升起。
好在林玉婵有所准备,起床后连茶水都没喝一口。终于,在即将崩溃的边缘,到了。
林玉婵本来带着一肚子问号。圆明园不是早在四年前就被烧光了吗?
到了才发现,由于皇家“三山五园”占地巨大,湖泊山脉不可胜数。当年的英法联军铆足了劲的抢掠十几天,又放火烧了三天三夜,也未能全部损毁这些山水地理。一小部分宫室和景点依然幸存,被重新围了起来。
慈禧做嫔妃之时,大部分时间都在圆明园陪伴咸丰帝,此处可谓她发迹之故里;圆明园被英法联军焚毁后,她念念不忘,老早就计划重修。
然而耗费预算巨大,目前还在和户部扯皮,未能动工。
只能先小规模地集中维修少量景点,圈出一块小小的山水园林,以供两宫太后和皇上游幸。
林玉婵举目远望。北方的深秋不显萧索,层层叠叠的红叶点缀在精致的瑶台轩阁间,精心培植的奇花异草开满脚边,香气掩盖着新油漆的味道。
如果忽略围墙外的遍地垃圾,还有熏黑的墙壁和弹孔,还真是个秋游娱乐的好去处。
来了个几个老宫女,先搜身,然后跟她讲了几句礼仪,譬如不许直视天颜,没问你话不许出声之类。她昨天已得指点,此时复习一遍,用心记下,又谢了。
墙外,戎装近卫层层侍立,人人脸上都带着一种特殊的、空洞而威严的气质。无数旗头宫女小步快走,带着相似的喜庆笑意。林玉婵无聊,注视着她们走在石板上的脚步,发现每一步步幅都相差无几,不知是用了多久才训练出来的。
又偷偷观察那个穿花衣的大总管太监,走来走去的,不知在忙啥。
她偷偷猜测:生得白白净净的,是李莲英吗?跟照片上不像……听旁人叫他“安总管”。
不像电视里那种不男不女矫揉造作的公公。猛一看就是个普通的白面小生。
围墙里,貌似太后正和几位大臣议事,声音忽高忽低。文祥在其中,其他几人也都是苍老的男声,都是位高权重的大臣。
临时修葺的暖阁隔音不强,林玉婵清清楚楚地听到有人说:
“立国之道,尚礼义,不尚权谋。根本之途,在人心,不在技艺。文大人,你的同文馆奉夷人为师,正气不伸,邪气弥炽,你尚被蒙蔽其中,危哉!太后明鉴,裕盛认为,上海道所做完全没错,就该让那些红毛外夷吃些苦头,激我国民忠义奋发之心,让他们知道我大清是有脊梁的!”
林玉婵周身一麻,头顶好像要炸。
历史课本上那些荒谬的“顽固派”言论,真真切切响在耳边,荒诞感加倍。
外面伺候的太监宫女倒是面色如常,已经习惯了对朝政之事充耳不闻——其实宫女太监多不识字,以他们的文化水平也未必听得懂。
接着是文祥的声音:“裕大人谬矣。既然您要提祖宗之法,那祖宗还说,兵衅不可轻启,如今洋人领馆尚未反应过来,应当机立断,扑火于微末中,让洋人无话可说!……”
“太后,您听听,洋人!”先前那裕盛像被踩了尾巴似的,骤然提高声音,“那是夷人!白皮贱种,岂能以洋字尊称?苏子曰:夷狄不可以中国之治治也,譬若禽兽然!我大清幅员辽阔,人才济济,物产不可胜数,自古便是万众向往之邦,何时轮到要靠夷人才能自强了?纵然现下国运微有坎坷,那不过是因为,像你这样重利而轻节之徒太多了!只要臣民有气节,遵从天道,自然能整纪纲,明政刑,御灾抵寇……”
另一人加入争论,冷笑着说:“裕大人如此见地,与其跟我们这些老头子抠字眼,不如先回家把令郎给教训服帖。我们可听说,令郎去了趟上海,回来戴着洋怀表,挂着洋眼镜,还在府里偷偷吸西洋雪茄,让您罚跪了两个时辰,整个胡同里都鬼哭狼嚎,哈哈……”
裕盛气得哇哇大叫。暖阁里吵成一片。
直到一个清亮的女声不满道:“成了!那个孤儿院的事,皇上不是已经下旨,就依总理衙门的奏办,解封,照常运行,再拨点款子整修,不能让洋人把善事都做了——就这么定了。翻篇儿!你们是不是都忘了,今儿原是我请你们来逛园子的?真是……”
嗡嗡嗡的老头吵架声立刻停了。林玉婵心头微微一跳。
不得不说,在历史中留下浓墨重彩的慈禧太后,声音挺好听,年轻时大概也是甜美风情的那一款,现在故意压着声调,就成了柔中有刚的威严音色。
又听慈禧说:“最近有人送了我一些新鲜玩意儿,你们都来看看。”
眼前忽然一暗。安总管走来,对林玉婵道:“上边叫起,随我走——苏林氏,不懂的事你莫管。你只管用心承应,能讨太后欢喜,不会吃亏。”
林玉婵全身一凛,打起精神。该她表演了。
她就是这“新鲜玩意儿”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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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姓什么?”
“回太后,民女本姓林。早逝的夫家姓苏。”
“旗人汉人?”
“汉人。”
“籍贯哪里?”
“广东南海。”
“做什么的?”
“外贸生意。从西欧进洋货。用机器加工土货卖给洋行。另外,还帮两江总督大人麾下的军械所购置一些西洋仪器……”
“赚钱多吗?”
“托太后福,金玉满堂谈不上,但起码可以养活几百工人雇员,在本地有点小名气。”
暖阁里,林玉婵行礼完毕,一板一眼地回话,心跳逐渐平复。
头一次正儿八经地给封建统治者磕头。她给自己做心理建设:就当是在横店拍戏了。拍好了有赏,演砸了盒饭。
林玉婵慢慢抬起头,瞻仰这位近代中国唯一一位女政治家的风采——
蓦然想起老仆和宫女的叮嘱,赶紧又把脖子压下去。
慈禧什么样,她压根没看见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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