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249章(1 / 2)
侍应生又来送了一轮酒。林玉婵已经微醺, 脸蛋晕红。只能学露易丝小姐,假装被一个笑话逗得上气不接下气,手肘往台球桌上一撑, 无声无息的, 杯里的酒洒出大半。
苏敏官眉头微微一皱。这姑娘虽然酒量尚可, 但平时也不敢像男人一样尽兴烂醉。今天是仗着有他在侧,才敢放量胡来。
这些洋鬼子倒是不客气, 真把她当男人灌呢!
他招手叫来酒保, 给几个钱,低声吩咐几句。
“别灰心, 早晚有合作的机会!”颠地大班呵呵笑着, 又让酒保给林玉婵送来一杯价格不菲的琥珀色洋酒,“等明年棉花价格涨到十五便士, 我还让小郑收你家的棉花!咱们一块儿赚钱!”
台球的声音噼啪响, 类似的豪言壮语在厅里到处乱飞。林玉婵接过酒杯, 暗自好笑。
久经风雨的洋人原来也会做白日梦。原棉涨到十五便士?那欧洲人都穿不起衣服了。
但是,近几年原棉那放烟花般的涨幅, 以及洋商们从中赚到的巨额英镑, 像傍晚那绚烂的彩霞, 晃晕了人们的眼睛, 使他们忘记即将到来的黑夜。
而苏敏官正和她一起,在黑夜的必经之路上, 一点一点地挖陷阱。
她忽然冲口道:“如果明年真的涨价到十五便士, 我也不会贪那个财!颠地先生,到时候, 我以今年的市价供给你原棉,七便士每磅!多出的钱全给你赚!”
紧接着屏一口气, 扬脖,洋酒一饮而尽。
“咳咳……”
谁给她倒的一大杯茶!
颠地大班一愣,不太相信地笑道:“小姐,你喝醉了。”
“条件是现在,立刻,付给我八成的定金。”林玉婵脸上笑容不改,依旧带着酒意说,“我好去购买更多优质的棉田。现在您可以问问您的买办,打算收多少?”
“……”
听到这话的洋商,集体缄默了那么几秒钟。
在今天之前,谁都没想过,一个小小的中国女生意人,能出格到这种程度。
以今年的市价供应明年的棉花。
她宁愿放弃一年后那确定的利润,因为她急需现金扩充她的棉花田。
听起来合情合理。
而洋行呢,相当于提前付费,购买半价打折产品。
双赢。
美好得让人不太敢相信。
当然,有人会暗自想,万一明年棉花达不到十五便士呢……
就算价格不及预期,涨到十二便士、十便士,洋商依然有赚头;就算价格不变,维持在七便士,洋商相当于只损失一年的利息而已。
跟他们去年在房地产上的亏损相比,九牛一毛,甚至根本算不上亏损。
除非价格跌破七便士……
棉价已经疯涨了几年。每年都有唱衰的。但是每年,价格都气势长虹地节节蹿升,打肿所有悲观之人的脸。
就像一个青春期的小孩,一年比一年长得高。会有谁认为,他会突然矮回去?
尽管道理都懂,但身经百战的颠地大班也知道,林玉婵的这个提议,对他们来说,风险颇大。
他和几个朋友窃窃私语,交换着意见。
苏敏官脸色微微一红,瞬时间理解了林玉婵的意思,心中剧跳。
这个小坏蛋……比他想的还敢玩。
苏敏官不由分说上前,有分寸地揽住林玉婵的胳膊。
“你喝醉了,林姑娘。”他眼露警告之色,半强迫地夺下她手中的空玻璃杯,低声耳语,“跟鬼佬唔得咁大方,要买地可以借贷……”
林玉婵白他一眼,半真半假地撒娇抱怨:“边个银行比我女仔开户口呀?”
苏敏官向众人团团告罪:“她累了,我送她回去休息。”
半拉半拽,把这小戏精请出台球厅,按在个沙发上。
后头几个洋人都觉好笑。只有颠地大班耳朵一尖。
这小两口用广东白话咬耳朵,他要是漏听一个字,白在香港混了二十年!
“喂,等等。”
在林玉婵即将走出台球俱乐部的时候,颠地大班终于忍不住,胡须飘扬地追了出来。
“林小姐……你的七便士约定,还有效么?”
林玉婵回头一笑:“到明天晚上。”
“好!明天烦你在贵公司稍等。我会派人去谈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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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二天晚上,苏敏官在账房里挑灯夜战,认真落实着跟洋商签出的数份合约。
和沙逊洋行的仓储租赁合同,约期一年,存放棉花四千担,定金五百两白银,现钞已经到手。
和怡和洋行的仓储租赁合同,约期同样是一年,存放棉花六千担,定金同样是五百两——唐廷枢嘴皮子太厉害,比沙逊的买办高明多了,苏敏官也只能退让。五百两白银的等值英镑支票正躺在他的抽屉里。
此外,唐廷枢还坚持,如果怡和洋行需要提前取出棉花,博雅公司也得满足。条件是支付相当于每磅三便士的违约金。
和宝顺洋行的棉花供应合同,约定以每磅七便士的价格,供应棉花至少五千担,一年后交货。定金八成,按当前汇率是白银四万四千两,分三批付清。如果一年后英镑对白银升水超过一定幅度,则剩下两成尾款取消。
合约的每个条款、每个字词,都经过资深买办的商讨核对,没有任何漏洞和空子。其中宝顺洋行的现款定金由于数额巨大,额外有颠地大班的特批签名。
苏敏官理完最后一张纸,抬头,林玉婵倚着门框,微笑着看他。
“良心痛吗?”
“这话你该去问那些洋商大班。”苏敏官不动声色地翘嘴角,“他们仗着人多势众,巧舌如簧,在弹子房里欺负你一个孤零零女孩子,还灌你酒,压价收棉花,剥削你的仓储地皮。有点良心的可能睡前跟上帝反省一下,但我觉得大多数人都在弹冠相庆,寻思着怎么从这个无知少女身上再榨一勺油。”
林玉婵忍不住笑,伸手在他脑门上弹一下。
“换成果汁不行吗?那茶好苦啊!”
被他捉住手腕,改为在自己脑袋上胡噜一番。
的确,所谓“对赌”的精髓就在于,只要坚持特定的预期,双方都觉得自己会占便宜。
没有欺骗,没有造假,双方自觉自愿,都是明谋。
越是对棉花行情持乐观态度的,在过去赚了越多的钱,此时越容易铤而走险。
五天后,宝顺的第一批定金到手。沙逊洋行那些无处安放的棉花,也雇了力夫,一车一车的推来了博雅的空仓库。
苏敏官熟练地检查着棉花包,随口问:“可以借用常经理手下的人吗?”
“不行。”林玉婵泾渭分明地答,“保罗正带人在宁波做孟记花行的清算,然后我许了他一个月带薪假。况且……”
她顿了顿,笑道:“况且,这不属于博雅公司的棉花买卖。这是你作为‘经销总代理’的独立业务。”
这是她和苏敏官两个人的单独冒险。最好不要牵涉到博雅其他人。
苏敏官点点头,不再争取什么。
他独来独往,每天在外面跑到天黑。三天后,沙逊存放的四千担棉花,被他改头换面,冠了博雅以及各杂牌小商户的名,火速售卖给了欧洲纺织厂的代理商,尽量要的现银付款,平均价格六便士三花星,也就是每担十一两银子。除去佣金税费,待收款项共计三万五千两白银。
马上,怡和洋行存放的棉花也运到了位。苏敏官故技重施,把这六千担棉花转手卖掉,得到白银五万两。
然后立刻退掉这些租赁的货栈,收回原先的押金。
货栈房东巴不得,转手就提价两成,把这些空地租给别人。
在博雅跟几大洋行签约的消息传出去之后,数日内又有几家投机型的小洋行派人来拜访,提出能不能像宝顺一样,提前购买每磅七便士的棉花。至于现银定金,现在银行放贷宽松,倒是不愁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