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250章(1 / 2)
汇丰银行虽是外资, 但总部在香港。虽然也受英国法律管辖,但英国人“尊重”殖民地文化,有时候也会顺从于当地习俗, 称之为“中国习惯法”。
也就是说, 在“女子开户”这件事上, 颇有可操作的空间。
在金钱气氛浓厚的上海,礼教毕竟不能当饭吃。林玉婵发现, 很多时候只要花钱, 就能买来和近似男子的平等地位。
虽然离“人人平等”还差得老远,但总算是给自己挣出了些许喘息的空间。
林玉婵穿着窄袖蜜色香云纱对襟衫, 缀着玉葫芦耳坠, 露出半个小臂和一圈别致掐丝小银镯,坐在小沙发上, 翘起二郎腿, 捧着人家送的水烟, 装模作样地填烟叶,然后学民国剧里的骄奢淫逸姨太太, 眯着眼, 吹一口, 可惜没烟圈。
苏敏官略带好笑地看着她摆架子, 提醒:“忘记点火了。”
林玉婵:“……”
装逼失败。她若无其事站起身,研究墙上新贴的汇丰银行股东董事名单。
“汇丰新成立, 资本也薄弱。”苏敏官低声说, “不如渣打牢靠。”
林玉婵笑道:“可是他们会变通呀。就冲这点,前途无量。”
如果她读过的材料没错, 这个眼下还只是在酒店里租赁办公室的新兴银行,以后会全程参与中国历史的发展。它会成为中国海关的关税保管所、清政府的最大债权人。当大清跟日本开战, 急需大笔军费时,其他洋行碍于日本政府的面子不肯借款,只有汇丰扛住压力,火速放款……当然也官商勾结,趁机讹诈了巨额的利息。
这是个奉行纯粹资本主义到极致的现代银行,清政府的倒台没有牵连它,两次世界大战没有打倒它。即便是在新中国成立以后,它也没有撤出大陆,而是被特批办理外汇业务,直到改革开放……
当然,它本质上仍是代理列强资本的买办势力,不是什么民族资本之光。但谁叫中国人还没有自己的银行,而汇丰是迄今为止,唯一一个“本地”银行,不会因为一点时局的风吹草动,就卷着她的钱跑回伦敦去。
把钱存汇丰,是目前看来最稳妥的选项。
汇丰银行也是头一次接待如此大手笔的独立华人客户。它的成立股本不过五百万港圆。林玉婵出手就是十余万两白银,一下子众星捧月,被好几个职员簇拥进会客室。
管啥性别。她就算是个凳子,此时也是VIP明星凳子。
当然,具体谈开户条件时,也不像现代银行那样手续便捷,有据可依。还好苏敏官跟外资银行打交道经验丰富,帮她助力了大部分谈判,避开若干大坑小坑。
“五年的定期存款,”王槐山豪言壮志地向她推销,“月息三分,一分不少。等五年后夫人就可以拿回……”
“我不要那么高利息。”林玉婵从容说出自己的要求,“我要随时存取。月息两分。”
买办有点愣。要是她这钱随时能取出来,不是平白给银行添风险么!
“那……只能月息五厘。”
“一分。”
好说歹说,给这十三万八千两银子存了个活期。汇丰银行开业大酬宾,另赠林玉婵一个位于银库内部的私人小保险箱,租赁期九十九年。带林玉婵到地库实地考察,那铁门足有二尺厚,估计等日本鬼子来了都炸不开。
她欣然接受,领了一把黄铜小钥匙。
不过她现在也没什么传家宝需要藏匿。想了想,前年从洋商史密斯手里没收的一箱子民俗文物,如今都藏在阁楼里。她寻思,回头找专人鉴定一下,如果有价值高的文物,就存到这个小保险箱里。以防日后水火无情。
走出汇丰银行大门时,她身上空空,只剩一大叠各式存单文件。
渣打银行大楼窗户里,探出一个金发的脑袋。麦加利经理捶胸顿足,目送林玉婵远去。
临近外滩的码头上人声鼎沸。林玉婵好奇,拉拉苏敏官袖子,沿栅栏凑上去一看——
她倒抽一口气。
原棉最新价格:每磅十六便士,相当于每担白银二十六两。
三日之内,价格又升五成。
林玉婵:“……”
想读档重来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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林玉婵和苏敏官对看一眼,各自从对方的眼中看出一丝不冷静。
苏敏官心一横,拉住她的手,一口气跑出二里地,眼不见心为净。
年轻人到底沉不住气。她不禁想,倘若自己拿到这十三余万两货款,不是存银行,而是继续买卖棉花,此时财富翻倍,能平白变成二十七万两!
同时也意味着,如果棉花价格维持在这个水平,明年此时,她需要用十六便士每磅的价格购入棉花,来偿还沙逊和怡和的库存。
单这一项,不仅十三万两打水漂,还会倒贴十四万两。
不仅她和苏敏官的积蓄。整个博雅都会赔进去。
风险已经超出了她的预期。
做多和做空不一样。做多(看涨)某样商品,譬如投资一百两,最坏不过商品价值归零,一百两血本无归,亏损有限度。
而做空(看跌)呢,只要目标商品价格一直涨,她就会无限制地亏下去,没有上限。
“疯了……”
她喃喃道。
苏敏官轻轻握住她的手。在深绿色紫藤木叶遮挡的公园一隅,不管不顾地吻她。
“跟洋商的所有合约都是我谈的,我签的。”他破釜沉舟地宣布,“博雅是有限公司,没有连带责任。真山穷水尽时,你就把我开了。我一人赖账。”
林玉婵不太买账,回去依旧有点闷闷不乐。苏敏官百般讨好她,她还是郁郁。
究其原因,她劝告自己的员工不要火中取栗,她自己却冒着巨大的风险。这原本不是她的做事风格。
投机,赌博,真是很容易令人上瘾。
好在二十六两的天价也只是昙花一现。棉花收货季眼看来临,今年年景好,眼看丰收在即,价格也随之回落。
性急的棉商雇人加紧采摘加工,将今年的第一批棉花运抵花衣市场,准备再发一笔。
与此同时,《船务商业日报》——此时已改名《字林西报》——版面上一个小小角落里,登出了一则不起眼的公告。
《中国原棉渗水作假猖獗,上海总商会敦促各洋行谨慎收购,以免损失》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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这份公告措辞温和,语气中立。大概是为了避免伤害中国人民感情,只笼统地说有人在棉花包里掺水,连商号的名字都没曝光。
中国商人听闻这则消息,最多也不过叹口气,表示遗憾,然后跟自己合作的洋商保证,敝号绝对不会做那丧尽天良之事。
原本是一场小小的质量风波,可是第二天,棉商们踏上空荡荡的码头,觉出事情有点不对。
“哎,怎么没人收了……喂,先生,老兄,等等!敝号棉花都是一级甲等,绝无掺水,您可以随意检查……”
昔日人潮爆满的买办席位,此时已经空了十之八九。
商人们捶胸顿足,纷纷谩骂“一颗老鼠屎坏了一锅汤”,咒那个给棉花掺水的奸商祖宗十八代坟头爆炸。
可那有什么用。整个中国棉业的信誉,早已岌岌可危。
“每担二十两……每担二十两怎么样?十八两?老爷,总得让小的们有点赚头啊……我们的棉花质优价廉,童叟无欺……”
可是不论商人们如何降价,洋行岿然不动。前一日还跟华商们称兄道弟的大小买办,今日只有少数露脸,脸上一律冷若冰霜,除了摇头,只会说两个字:
“不收。”
棉商们急了,几家大花行火速成立“花衣自检担保委员会”,赌咒发誓自己的原棉货包里绝对没有一滴水。结果是石沉大海,洋商鸟都不鸟。
这就是欺负人了。很多棉商都是义兴商会成员,具有丰富的和洋商斗争经验。一眼就看出来,这多半又是洋人小题大做,制造舆论,籍此压价。
“不卖!低于十八两一担,我们一律不卖!”
但以前屡试不爽的价格联盟策略,这次居然落了空。跟洋行空耗了几天,码头上的收购价牌依旧空白一片,一个数字都没有。
少数敏锐的人,已经从码头那潮湿而凛冽的空气中,嗅到了一丝不寻常的□□味。
难道……结束了?
可跟上次的地产泡沫又不一样。地产崩盘时,价格总归有个规律下落的过程。人们记得报纸上登出的地产公司股票价格,尽管每天跌得稀里哗啦,但最起码有个成交价。价格是一步一个脚印跌下去的。
可这一次,连成交都没有。所有洋行似乎集体失了声,忘记自己还有收购原棉的业务。
上涨时的狂欢,永远都是相似的;下落时的姿势,每次都是不同的。
有人想,难道是列强又开始“制裁”中国?
各种猜测和谣言应运而生,恐慌沿苏州河蔓延。
人们不知道,同样的事情,正发生在汉口、九江、广州,发生在印度,发生在孟加拉,发生在埃及……
美国内战结束、林肯政府胜利的消息,已经悄悄送到少数灵通人士的手中。南方棉花种植园大规模重启,为了恢复经济,不惜以成本价、甚至低于成本价,大规模出口积压多年的棉花。